被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静静盯住,应止玥吓了一跳,下意识握住了手中的五刑玉,只是还来不及做什么,于昌氏的眼神一转,重新回到凉菜铺主的身上:“阿叔,妾……十四这次回来,是想来见见朱朱,不知道她在不在家?”
“朱朱和她父母出去了,今天孙家的卤肉铺子店都没开。”凉菜铺主恍然大悟,引她坐了下来。
天气阴凉,然而于昌氏心中有事,嘴上勉强应付着凉茶铺主的话,里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眼神却不停往外瞟。
应止玥腰际的五刑玉温温地发着热,她侧开身去,仔细地观察起这柄扇子。
扇面的绢丝微微发着黄,显然已经上了年头,扇柄缠着的细丝织法精致,唯有几处勾破了线,破坏了整体的完整性。
凉菜铺主没话找话:“诶,十四,你和朱朱感情真不错,这扇子还是她在你及笄那一年送给你的礼……”
话还没说完,扇子“啪”一声被撂在桌面上,于昌氏没心情再和铺主叙旧,急急地迈出了门槛,带了些许埋怨地招呼道:“朱朱,你可算是回来了,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两位曾经的闺中密友聊了几句,朱朱就带着于昌氏往家的方向去,应止玥往前跟了几步,然而她们的身影却逐渐模糊起来。
难道说是这场幻境即将结束了?
抱着这样的念头,应止玥在原地停留了几秒。
然而幻境并没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浓郁的雾气。
渐渐的,凉菜铺主的面容也模糊起来,路上的灯笼由暖黄转成一团水雾,要不是那柄摆在桌子上的扇子,恐怕应止玥都不能确定自己现在的位置……
等等,那把扇子?
来不及多想,应止玥快步走过去,一把拿起扇子。
扇面的绢丝细腻柔滑,纹理细密,连画着的小人都栩栩如生,色彩未褪分毫……
这么说来,这柄扇子才像是这个幻境的“核”。
她腰际的五刑玉也好像终于得到了满足,持续升高的温度缓缓降下去,鲜红色的条状物沉淀下去,变成沉闷的朱色。
随着应止玥拿起了扇子,迎面的雾气也开始消散,凉菜铺主打哈欠喷出的气差点没打到脸上,应止玥赶忙一闪身避开,不合时宜地怀念起工具人陆雪殊。
然而现在不是想杂七杂八事情的时候,不远处,朱朱和于昌氏的身影也相继映入眼帘。应止玥拿住手里的扇子,几步跟了上去,朱朱已经搀扶着于昌氏在房间的软榻上坐下:“十四姐姐,多日未见,你怎的……憔悴成了如此模样?”
顺着说话人的方向看过去,应止玥不由有点愣神。
年轻的朱朱穿着一身碧绿的裙装,鹅黄色的花瓣飘落在她颈肩,她手里还提着在街市上买来的小兔子灯盏,可爱明媚。
明明是同样的五官,可是比起嘴被封住的嫁衣木偶,眼前的朱朱容貌温婉,双眸明亮温和,没有丝毫的戾气,眼神流转间都透着善良和关怀。
面对于昌氏枯瘦的脸庞,朱朱眉头紧蹙,生气道:“晓红呢?是不是于公子欺负你,把你身边的丫鬟都赶跑了?十四姐姐,你别怕,我……”
“怎么会?夫君他待妾再好不过了。”于昌氏咳嗽到一半,连喝杯水都来不及,赶忙拽住了朱朱的袖子,无奈地叹气,“你啊,性子还是这么急。”
“那你怎么……”朱朱的困惑一览无余。虽然在于昌氏婚后,两人见面次数不多,但偶尔还有书信往来。在于昌氏给她发的寥寥几封信中,都表达了自己的幸福和对于绝嗣的敬仰爱慕。
既然夫妻生活和睦,怎么于昌氏今日却看起来如此憔悴,连最心爱的丫鬟都没带在身边?
于昌氏黯然道:“我可能活不长了。”
兔子灯笼掉在了地上。
朱朱大惊失色,她难以置信地听着于昌氏娓娓道来。
——“你是说,晓红姐姐勾引于公子?”
于昌氏和丫鬟晓红一起长大,两人说是情同姐妹也不为过。之前朱朱也和晓红关系很好,经常一起出去买玫瑰茶喝。
于昌氏悲伤地擦了擦眼泪,哽咽道:“我夫君确实有魅力,可别的贱蹄子勾引他就算了,怎么会是晓红……”
于昌氏遭受了枕边人和身边人的双重背叛,心情变得郁郁寡欢。
朱朱满脸惊愕,细致入微地注视着于昌氏。
十四姐姐的面容已不再是往日的灿烂和甜蜜,而是带着一抹忧伤和无助。
这眼神中透露出的深深痛楚,让朱朱的心情也随之沉重起来。
朱朱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怎么可能,我上次见到晓红姐姐,她还说于公子上床前不洗脚,害得十四姐姐你也被感染了脚气。晓红姐姐气得发疯,还说她问遍了府医,大家都捏着鼻子表示,从来没见过这么于绝嗣感染力这么强……”
“咳咳。”于昌氏被呛住,不尴不尬,“晓红怎么和你说这个?”
“这个嘛——于郎不拘小节,偶尔忘记濯足,还是待我很好的。”
朱朱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脚气”的话题实在超出预料,于昌氏哭不下去,深呼吸一口气,才找回颤抖的语气:“朱朱,我唯一能相信的好姐妹,就只有你了……”
于昌氏继续讲述着晓红的无耻,“虽然不知道晓红还有什么诡计没使,但我能感觉到,她还会对我不利。”
朱朱困惑:“就因为被感染了脚气?”
于昌氏:“……”这话题是过不去了是吧。
她装作没听见:“如果,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因为晓红遭遇了不幸,朱朱,你一定要帮我复仇啊。”
朱朱凝望着于昌氏,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她的每一个字。
少女的眼睛比桌上灯烛映出的暖光还要亮,里面是满满的坚定和无畏。
于昌氏舒了一口气,不枉她嚎哭这么一场,她就知道朱朱肯定会帮她。
在她还要再接再厉卖惨的时候,朱朱忽然想起什么,从柜子里拿出来一包药,慎重地递给她。
于昌氏手指颤颤地,感动道:“可是为我补身子的人参?朱朱,我就知道你待我最好。”
朱朱赧然:“我买不起人参,这是脚气药。”
于昌氏笑容一僵,拈着那包药冷冷地起身告辞。
朱朱碎碎念:“这是我爹从江湖郎中那里买来的脚气药,听说水泡蜕皮全不怕,十四姐姐你可以拿给于公子试一试。”
于昌氏起身虚弱地出了门,忽然听到朱朱叫她,期待地转头看过去。
便看见朱朱欲言又止地补充:“要是不行的话记得告诉我。那个江湖郎中傲气得很,还说无效全额退款呢!”
于昌氏“啪”一声把门关上了。
看着于昌氏的背影,朱朱微微叹了一口气,神色黯然地抱住膝盖:“呜呜呜呜,怎么会这样?”
——这样看来,在于昌氏过世后,朱朱还要嫁入于府恐怕是抱着为于昌氏复仇的目的了。
当然,想验证“江湖郎中的脚气药有没有效”可能也占据了一部分原因。
应止玥一边思索着,一边扶正了地面上的兔子灯笼。
但是现在的实际情形,却完全和这段对话的背景倒置了。在于昌氏、晓红和朱朱纷纷不幸罹难后,于昌氏和晓红依旧亲如姐妹,反而是朱朱被锁链加身,看上去恨不得咬死于昌氏。
用于昌氏本人的话说,就是“疯了”。
然而,幻境中的朱朱当然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纯真少女的神态真挚至极,散发着纯净温暖的光芒,她喃喃自语:“十四姐姐,你不会有事的。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保证……”
——“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保证你一定比她死得还要惨!”
灯烛摇曳,另一道讥诮沙哑的声音覆盖住少女关切的语气。
应止玥霍然回头看去。
烛焰边缘舔舐过大红的裙摆边缘,乌黑的长发野草一样舞动着,隐约盖住了脖颈处不自然的关节痕迹。
木偶朱朱冷漠地上前,毫不犹豫地踹翻了地上刚被扶正的兔子灯笼,蹲踞在虚弱的于昌氏面前,冷嘲道:“十四姐姐,你大概也没有想过,本来只是想借刀杀人,结果弄巧成拙,你真的被晓红给害死了。哈哈哈……”
木偶朱朱笑得直不住腰,嘴唇上原本贴着封印的地方泥泞成朱红色的一团。然而应止玥却发现,对方虽然是在笑着的,但是漆黑的眼眶空空,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应止玥抿住唇,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木偶朱朱回眸看了她一眼,像是才意识到还有这么个人,目光瞥向她手中的团扇和腰间的五刑玉,似笑非笑道:“你这块玉,倒是挺有意思的。”
榻上的少女朱朱和于昌氏还在叙话,但应止玥的心思已经不在幻境上,而是转到了桌边的木偶上。
木偶朱朱给自己倒了杯茶,眼皮子微掀:“别看我了,坐吧。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突然能说话,还突然跑到这里来了?”
应止玥坦然应道:“是啊。”
“你旁边那个小白脸没跟着你,倒是罕见。”木偶朱朱嗤笑一声,倒是没接着卖关子,解释起来。
木偶朱朱:“你这块玉不是用来创造幻境的,而是吸食情感波动的。或者说,正是因为情感波动过于剧烈,你才会看到这些‘幻境’。”
应止玥轻轻抚摸起手中的团扇,绢丝细腻,娇羞捂面的仕女轻摆摇椅。而与此同时,一股微弱的力量顺着她的指尖传递过来。
因为记录的是少女朱朱的感情,里面没有丝毫的怨恨,而是清澈的祝福和思念。
“十四姐姐嫁人的那一天,真的特别美。”木偶朱朱呓语道,“你可能想不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天真活泼,性子特别野,最爱做的事就是爬树掏鸟窝。”
“我哪里想得到,她原来是昌御史家的千金,名副其实的书香门第。一直到她成亲前夕给我发了请柬,我才知道她的身世背景。”
然而,少女朱朱对于豪门生活一无所知,她难以想象嫁入于家的十四姐姐样子。
为了送对方一件最合适的礼物,她设法让家人带她去各大书肆,在阅读的过程中,她努力地勾勒出贵妇的形象,从衣着到仪态,尽可能做出最贴切的一柄团扇。
烛影幢幢,木偶朱朱怀念地接过应止玥递来的团扇,细细抚摸,随即毫不犹豫地将它放在烛火上,任红色的火焰将上面明眸善睐的仕女烧得一干二净。
在幻境破碎的那一刹那,很多喧嚣声浮于耳畔,应止玥听到朱朱最后的呢喃声音:“十四姐姐,你要是这天就死了,那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