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回廊上的铃铛都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像是小孩子玩闹时发出的咯咯笑声,可是这响声在浓烟滚过的天色下却只显得阴森可怖。
应止玥和红嫁衣的偶人对视着。
应止玥不动,榉木偶人也没有动。过了片刻,应止玥试探性地向后挪了小半步,结果偶人的眼珠微转,脚上的关节“格拉”一声,也跟着她往后挪了一步。
应止玥向左,她就向左。应止玥向右,她也跟着向右。像是什么镜子的对照组。
等到应止玥停下来的时候,偶人也跟着定下来不动了。
应止玥背后渗出细细的汗珠,不用去看,她都知道自己的雪纱裙洇出了一小块汗水。
榉木偶人唇角咧开大大的笑,嫁衣血似的红,只一双眼珠直勾勾盯着她。
应止玥:“……”
她现在又冷又累又生气,不明白自己都变成鬼了,为什么遇到的事情还这么邪门。
如果她眼睛没有出毛病的话,那眼前的木偶就是昨天遇到的那个偶人,显而易见的是盯上她了。
应止玥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特别是背上的衣料黏糊糊的,废了她一条裙子就罢了,不知道闷得久了后背会不会长粉刺。
要是长粉刺就麻烦了,别说桂瑜粉,现在连块硫磺皂都不好找。
扫了眼偶人脸上的小块污渍,应止玥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是因为脸上被弄脏了对吗?对不住,我忘了人间的银子你不能用。”
说着,应止玥就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冥珠,放到榉木偶人的身边。木偶果然被冥珠吸引去了注意力。正在她松了一口气,转身要走的时候,耳边再次传来令她牙酸的关节咯吱声。
这木偶居然还不放过她!
都说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是对方想上演《榉木偶人绝地复仇记》,是不是也应该找准复仇对象啊。
她和那个穿得乌漆嘛黑的鬼差,到底有哪一处相似了?
应止玥本就是强忍着怒气,这几天遇到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当下这木偶走动的声音简直像是燃火点。她也不退了,索性直接几步走上前去,一把揪住了木偶的身子,撕掉了她嘴唇上黏住的纸条,“我现在就把你脸上的脏东西擦掉,你别动。”
榉木偶人可能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做,原来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失去了导航,惊慌地转来转去。
因为外面的风声过大,应止玥的听觉都出现了差错,她在捏住偶人肚子的时候,总感觉对方嘴巴里发出了一声”嗝“的闷声。
就是饱嗝的那个嗝。
下一秒,嫁衣偶人一个扭动,狼狈地从应止玥的手中跳下去,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宅子深处,三拐两拐就消失在了楼阁里。
应止玥:“……”
大小姐这回是真的生气了,这不是在耍她玩吗?
她拍了拍手臂上沾到的灰,索性直接跟着木偶的脚步,也闪身进了黑影幢幢的宅子。
其实应止玥之前看的书很杂,也读过一些奇闻异事的杂记,很多人就是因为忍不住好奇心,明知道前面的地方危险,也非要作死,最后全都如愿以偿地死了。
问题在于,应止玥她现在就就根本不是人。
就算真的遇到另一个鬼又怎么样?大不了再死一次就是了。
可是如果不能把这个木偶给揪出来,大小姐确定自己会被气到憋死。
所以不管说什么,她都肯定不可能愿意就这么忍气吞声地回去的。
廊檐乌黑色的影子压下来,斑斑驳驳地映照在光洁的木板地面上,好像是一整块丑陋的雀斑。越向里走,应止玥就越觉得冷。不过这种冷不是飘雪下雨的寒冷,而是往骨头缝里渗透的一种死气。
空气中都弥散着湿润的泥土气味,混杂着锯割开的榉木木料味道,庄严中又带着种甜腥的血味。宅子的前端还铺着大块的木料地板,然而愈是往后走,腥甜味就愈是明显。
都说于家二公子尊重原配发妻,可是应止玥一点都没看出来,这宅子里头半个人影都没有,之前的偶人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角落里虽然放着几盏蜡烛,但是全都没点着。宅子里头黑黢黢的,她一个做鬼的进来,都感觉这个宅子可能是闹鬼了。
在主宅和后院的交接点,应止玥停住了脚步,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都说于绝冢爱重自己的发妻,在于昌氏的后院里种满了她生前最爱的植株,从来不让旁人靠近。但是应止玥倒是没想到,这位夫人不喜欢什么花花草草,只喜欢种树。
种的树也非常单一,映入眼帘的全都是生着粼粼叶片的榉树。
最奇怪的则是这些榉树背后的云烟。
虽然于家的主宅走水了,但毕竟和于昌氏的宅子离得很远,刚才应止玥在外面虽看到了火光,但是浓烟到了附近的时候,就已经淡去了不少。
不过,后宅上空滚着的全是滚滚浓烟,并不呛人,可是却透着种猩红的死气。
虽然应止玥不是什么道士,但她毕竟之前也在道观上小住过一段时间,而这些榉树的位置极为诡异,绝对不符合园林审美,参差不齐,倒更像是一种缚困的阵型……
应止玥正欲埋头细想,却忽然感觉到左边飞舞着红色的衣角。
这不正是那个跑走的嫁衣木偶?
然而再定睛一看,却又不完全一样。
眼前的木偶虽然也穿着嫁衣,但是不像之前的那个长着嘟嘟的圆脸,而是张细长的鹅蛋脸,小巧的耳朵也被发丝遮住。木偶眉目低垂,并不看向应止玥,只定定地看向自己的手。
如果她不是木偶,而是人,那便是娴静温婉的小家碧玉。
只是不知为何,这个木偶的嘴上也贴着两个白色的长条。应止玥原以为圆脸木偶嘴上的长条是污渍,但是和眼前的木偶一对比,才知道她们脸上粘着的都是一样的东西。
只是圆脸木偶封条不是白色,而是被水浸过的半透明胶状物质,她才会把它和污渍搞混。
想到这里,应止玥下意识想要伸手去帮眼前的偶人也摘掉封条。
木偶的嫁衣干燥,并不像来自于阴森的后宅,反而像是被火给烘烤过……
“不知贵客上门,倒是妾失礼了。”一道轻柔的呼唤声打断了应止玥的动作,她闻声回头,眼中不由得浮现出诧异来。
来人一身正统的灰黑色,应止玥只在寺庙祭拜时见过这种衣裳。
发髻高高盘就,黑色的头发严肃地卷梳起来,发尾旁边只簪了一支象征多子多福的石榴花,别无他物,素素静静。
而且对方的嗓音她也很耳熟,这不正是之前应止玥在门口听到的声音!
然而,也不用应止玥询问,她已经自报家门:“妾是于家二公子的发妻,娘家的父姓是昌,这里便是我的墓碑,吓到了吧?真是唐突了应小姐。”
应止玥顺着她的手指去看,果然在庭院的前面看到了一块深灰色的墓碑,上面书着“吾之爱妻于昌氏之墓”。
原来眼前人就是这栋宅子的主人,于昌氏。
听她这样说,应止玥倒是难得生出来几分不好意思来,她之前直接闯进来,一是因为被圆脸的木偶气到,再有就是她之前以为这里没人住。
私闯他人宅子自然不礼貌,可人和鬼的划分地不同,人类的住宅不能和鬼的划分一致,所以她进来的时候没有一分不好意思。
可是既然这里有鬼居住,那事情就不一样了。
于昌氏表示不用介怀,“我这里冷清,平时也没有什么小姑娘来玩,我无聊的时候,也只能做点木偶解闷。除了连枝妹妹,应小姐你还是第一个不嫌弃我这里偏僻破旧的。我欢迎你可都还来不及,何须道歉?”
话说到这里,她身后才钻出来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姑娘,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姐姐。
应止玥抬眸看过去。
虽然这唤作连枝的小姑娘现在换上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裳,但是应止玥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正是之前那个圆脸的榉树木偶!
连枝哪里是什么木偶,压根也是个人。或者说,起码活着的时候是个人。
应止玥当即就问连枝,之前为什么要一直缠着她。
然而,连枝却是目露茫然,在袖子里掏了好半天,才摸出来一块玫瑰糕点,“姐姐送我的,姐姐是好人。”
应止玥看到这个花糕,倒是有点眼熟,好半天才想起来这是鬼差不小心把连枝摔了时,手里一起掉下去的玫瑰糕。
可这是鬼差掉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连枝认错了人,把那块花糕认成是她掉的。可就因为她送了块玫瑰糕就要缠着她?连枝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大,可也不能扮成七、八岁的小孩子装傻吧。
见状,于昌氏赶忙在旁边解释道:“应小姐莫怪。连枝妹妹原是县府的表小姐,也是我夫君娶的第七房太太,只是这孩子太贪吃,成婚的时候见到我夫君又紧张,竟是活生生被一块绿豆糕给噎死了,你说冤不冤?”
应止玥之前虽然在京城,也耳闻过一些于绝冢发妻的事情,说于昌氏贤良淑德,一派主母风范。
现在看来,于昌氏何止是贤良淑德?不说生前怎么样,连咽气了都和丈夫后来娶的填房和睦相处,呵护爱戴,就算是对待自己的亲妹妹怕是也不能这么温和。
于昌氏宠溺地摸了摸连枝的头发,转而对应止玥说:“连枝妹妹去世的时候也刚及笄,就是个孩子脾气,不但听风就是雨,连记性都稀里糊涂的。这不,前两天惦记着玫瑰糕,还粘着我说要一直在一起,这两天见到应小姐,又说想和你一起玩了。”
连枝被羞得小脸通红,连声反驳:“我记性很好的!”
应止玥便问她记不记得死掉当天发生的事。
这下连枝就卡壳了。
虽然连枝嘴硬坚持,但确实忘掉了不少东西。她虽然不是生在名门大户里,但也家境殷实,父母如珠似玉地爱护她,度过了非常快乐的童年和一半的少女期。
不仅如此,她们家还和代城的县老爷有七扭八弯的亲戚关系。家人送钱送礼,打点无数关系,央了好半天终于在县夫人的帮忙下订了个好亲事。男方是于家的二少爷,还生得一表人才。前途无可限量不说,对着出身小门小户的连枝也温柔可亲。
“于二公子可是宫里的于贵妃亲眼看着长大的呢,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瞧上我的。”连枝年纪小,只记得于绝冢是个大官,之前虽然结过亲事,但是莫名其妙地都没成。
她这么一说,应止玥倒是想起来冒乐曾提及过“早死的新嫁娘”。又想到两个枉死的商人的议论,说于家二少爷的第七房媳妇刚过头七。这样想来,他们说的都是同一个人,正是眼前的小姑娘。
不过连枝也真是个糊涂鬼,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于昌氏笑着去刮连枝的脸,后者又别扭地转头跑开。明明是副其乐融融的场景,可是应止玥却莫名觉得指尖有点冷。
于绝冢订的婚事,可不是什么莫名其妙就没了的。
不止是连枝一个人,先前与他有过婚约的小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在成婚后魂殡西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