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送应止玥到了代城,鬼差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大半,他抹了一把汗,便急急忙忙地赶往人间去捉刚死的生魂,还劝告应止玥:“你随便去哪家客栈玩,别惹事就行,我下半晌就回来。”
等到鬼差的声响远去,应止玥还在客栈前的茶肆多坐了片刻,目送他走远。
可连他身影消散都来不及,就已经有刚死的小鬼靠近她——
脸上的皮只剩下一半,血把上半身的衣襟都染红了,一步不错地向应止玥走过来。
应止玥没动,随即,只见他用半张脸扯出个血刺呼啦的腼腆笑意:“姑娘可是来代城玩的?小的这几天碰巧没事,要不要给您做个向导?”
应止玥:“……”
这应该不算是她主动惹事吧。
安置好后,外面已经华灯初上。
路上行人渐歇,就在小二打着哈欠要阖上门栓时,有一行人急急忙忙赶上门来。
“还有空着的客房吗?”打头的仆从鼻尖上冒了汗,着急地问。
这伙晚来的客人身上倒都是绫罗绸缎,丢出银子来付账时也能看出阔绰,只是应止玥到底大小姐做得久,轻轻一扫就知道这些人应当只是富商。
妇人打扮的女子眉清目秀,并没有戴官家夫人惯常携带的帷帽,只对着旁边的小公子低声叮嘱:“一会儿别再拨弄算盘了,我们家的生意有你大哥操持着,你只要养好身体,比做什么都让娘开心。”
这小公子肤色偏白,深黑色的睫毛密如鸦羽,眼瞳类似于应止玥小时候很爱把玩的乌黑玛瑙,漂亮得仿佛浸过春日的潭水。只是脸颊晕出点淡淡的红晕,应当是中了暑,看上去还未及弱冠之龄。
再瞧旁边侍从的重视程度,以及客堂女客不时羞怯的打量,即便应止玥视角不佳,也能知道这是个很受家人娇宠的俊俏郎君。
只是这富商夫人的柔声话语让应止玥想到了小时候,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对她也是这番说辞,告诉她只需好好养病,将来做个守灶女被家人护着就行,也不必受到婆家的磋磨。
可是母亲却不在了。
只是一愣神的工夫,这一行人已经上了楼梯,应止玥不由摇头失笑,越阶而下的时候富商母亲还在不放心地叮咛儿子:“你可要好好记住为娘的话,小姝。”
刚欲离开的应止玥倏地顿住脚步。
时人为了让病弱的孩子健壮长大,有时候会用上点特别的民间办法,给儿子起个女孩子的小名,也并不是很罕见的事情。
不过,应止玥停住不是因为这个。
她在山上寺庙清修后便走丢的侍女,名字正是叫小姝。
应止玥往前走了两步,复又仔细地看了下这小公子的眉眼。
不同于时人推崇的英姿勃发,大概因着体弱,这小公子常年束于屋内,肤色也是带着点病态的白。五官倒是好看的,只是可能因为年纪尚轻,轮廓是柔和的,并没有硬朗男儿的清晰棱角。
然而应止玥反而来了几分兴致,她向来不太喜欢威风凛凛的武将,总觉得带着侵略性,目光也含着势在必得的占有欲。
可应止玥又不想被征服,对这些京城的年少英才兴趣缺缺,他们加在一起也顶不过她不会说话的小姝。
也不知道小姝现在去了哪里。活着的时候没找到,她被夺舍后又专门去查了生死簿,还是遍寻无踪。
应止玥难得有点恍神,可能因着这小公子身上带着点幽微的苦香,她不经意地回想起从前的山居岁月。
彼时屋外雨声潺潺,她勾着小姝的袖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缠紧又放松,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就只是闲来无事摆弄对方的袖子玩。
偶尔,应止玥还会专挑小姝学字的时候按住她的笔,或者故意遮住她的眼。
这时候小姝便会抿着嘴唇,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烛火晕在瞳仁边缘,有种松懒的怠意。因为不说话,也看不出是不是真的生气。应止玥反而会觉得新奇有趣,凑近了佯怒道:“本小姐亲自教你识字,你居然敢生我的气?”
小姝的身上总有种淡淡的冷香,并不浓,唯有靠得很近才能闻得到。
说是药草味,但并不清苦,有种特殊的凛冽感,但晕在雨夜里那种冷厉又变得柔和,总让应止玥联想起落在山巅植株上的雨珠。雨水悠悠滑落时,竹叶也变得脆亮明晰。
这也和小姝外貌给人的观感相类,明明是侍女,却生着过于殊丽的眉眼。偏偏本人的神情时常是冷的,日光照耀而下便是艳色如刀,直逼血刃的肃杀之美。
偏偏这样冷艳的侍女不会讲话,遇到僧侣需要搭话时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总给人无依无靠的错觉,因而这时候又显得可怜可爱了。
回忆到这里,应止玥微叹口气,莫名觉得要是能和小姝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也不错。
然而眼前这小公子虽然身子偏弱,也是会说话的,他低垂着眉眼,“劳母亲挂心了。”
外面无雨,可他声如溅玉,似炎热暑气里清雅入壶的明润水珠,极为悦耳。可应止玥已经骤然失了兴致,头也没回地迈出了客栈。
她的小姝是不会说话的哑巴。
他一开口,就不像她了。
出了客栈门,蒸腾的暑气伴随着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一股湿泞的潮热感。
应止玥一向苦夏,更不说她现在已经不是人了。而现在代城的话题中心,也已经从应家的大小姐转向了次日要成婚的于家二公子。
应止玥有点疑惑,鬼差又没回来,索性直接问身边的半皮鬼:“于绝冢不是今日成婚吗?”
“明天才是良道吉日啊。”半皮鬼有点糊涂,等听完应止玥的叙述,才恍然大悟,“今天于二公子只是迎新娘,这新嫁娘得在‘于昌氏’的宅子住上一晚,明儿个才算真正能成婚。”
于昌氏,便是于绝冢的原配妻子。
然而,应止玥听完这番解释,却不由得更加困惑了:“新娘子初夜不和新郎官过,而是要和新郎的原配共度?”
半皮鬼:听起来好像是有点怪怪的,感觉于绝冢头上戴的新郎冠莫名有点绿……啊呸,之前怎么没发现?
但是半皮鬼刚死不久,到底了解不到背后的原因,急得头上直冒汗,把原本的血迹给冲刷下来,看上去就更像是个无皮鬼了。
应止玥不忍直视地半侧过头去,示意别着急,她可以自己去酒馆转一转。
半皮鬼眨巴了一下眼睛,敬佩道:“是因为酒后吐真言,他们更容易讲实话吗?”
应止玥矜持地点了点头,表示这是次要的原因。
——主要的原因是,她最近做的噩梦已经非常惊悚恐怖,不需要半皮鬼再好心帮她增添素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