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祥文在厂子里上班,今天专门请了半下午的假,给孩子们办理户口,这是急事,毕竟就快一年级报名了。

胡同里有邻居之前也给亲戚办过户口:“现在外来务工的很多,户口遗失得也多,好多孩子跟着父母来的,也都是没户口的。现在有快捷办事窗口,不麻烦。”

这天是祥文带着冬树去的,先去问清楚情况。

冬树包裹里有些证明身份的材料,祥文把那些材料带上,骑着自行车带着冬树:“你想好名字了吗?难不成就叫小花,小草吗?”

冬树已经想好了,也和孩子们沟通好了。她头一次坐自行车,心惊胆颤,生怕车子歪倒,也怕自己掉下去。

她紧紧抓住后座前面的把手:“我们想上学,得换名字。”

“我叫谢冬树。”

“小花的话,我们是从大清山出来的……”

祥文立刻接口:“叫谢清花?”

“差不多,但我觉得花能换个字,叫谢清卉吧。”

祥文在嘴里念了念,觉得这个名字不错。

“那小草呢?”祥文好奇地问。

“小草就起个草的名字。祥文叔,你知道山上有种草吗?到处都能长,有点土就能活,叶子缺了口也能长得茂盛。”

“我知道,是不是叫一把抓?”

“对,”冬树点头:“就是这个。”

祥文觉得不太妥当:“给小草起名谢一把抓?”他尽量委婉点:“可能有点不太好听。”

这哪是有点不太好听啊!

冬树被他逗得笑起来:“不是,村里人也把一把抓叫既生。”其实既生是冬树上辈子的叫法,说这草只要生长出来,便永远不会死。

“小草就叫谢既生。”

祥文去户口办理处,问清楚之后,便帮三个孩子提出了申请。只是三个孩子的出生日子在之前的材料上有些字迹模糊,祥文就自己编了个。

之后便是等着了。

速度挺快的,几天后,便有了结果。冬树终于安了心,他们也是有户口的人了,以后能读书了。

姑奶又做好了几件新衣服,冬树和小花、小草拥有了全套的新衣服,只是上衣是翠绿的,裤子是碎布拼接的。

但都是崭新崭新的!

冬树和小花各自有了一双新鞋,至于小草……他有了三只左脚的鞋子。

姑奶给小草做鞋的时候,越做越心酸,便给他多做了一只。

冬树的衣服比小花小草还多了两套,是虎爷爷给的。在武馆里毕竟和在外面不同,必须穿的松快些才行。

虎爷爷有钱,做的衣服是成套的白色短打衣衫,他很珍惜冬树,所以私心里想将她打扮成很厉害的模样。

但白色衣服对冬树来说,过于珍贵了,她平时不敢穿,所以放在武馆里,每次都是到了之后才换。

冬树知道,虎爷爷喜欢看自己练拳,她很勤奋,想让虎爷爷高兴,她在武馆里练拳的时候,小花坐在一边的地上,嘴里含着一块糖,兴奋地给姐姐鼓掌。

小草拄着拐杖,在后院的空地上练习走路。阿丁和阿呈帮忙搬了砖,垫出来几层的台阶。小草就自己一个人,在台阶上反复练习上下。

许老师说了,学校的教学楼有好几层,一年级在第一层,二年级在第二层。小草要是想上学,必须要学会爬楼梯。

爬楼梯对普通人来说是很简单的事情,一抬脚便上去了。

但小草只有一只脚,他必须用拐杖撑住,然后跳跃一步,才能上一层。这有较高的力量要求。

小草只有六岁,刚开始,他根本做不到。经过他不断地锻炼,慢慢的,能跳一两步,但更高的台阶,还需要克服恐怖心理。

阿丁和阿呈有些不忍心,要帮他,但是都被冬树拦住了。

“能帮一次,帮不了一辈子。”冬树冷静地说。她就站在后院的门口,挡住要来帮助小草的人。

大家一起站在大堂里,看小草一个人艰难地跳跃。

小草刚开始摔过很多次,他坐在地上,衣服上沾了泥巴,从土里抬起头,看着冬树的时候,他脸上是要哭的表情。

“小草真厉害。”冬树说:“明明摔倒了,都没有哭。”她语气平淡,却鼓励到了小草。

这一句便把小草的泪生生憋了回去。

“姐姐小时候也摔跤,”她继续说:“起来就好了。”

她只说了这些,便拉着其他的人全都走开了,继续练功。再也没有人围观小草了,只有吃糖的小花偶尔对哥哥投注茫然的目光。

当所有人都走掉了,小草便也只能自己想办法站起来了。

他的手磕破了皮,但没有出血,他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便尝试着起身。但依靠着拐杖起身,也有很大的难度。

对于一个失去了一条腿的孩子来说,处处都很艰难,小草不想让姐姐觉得自己不好,姐姐说了,摔倒是很正常的事情,起来就好了。

比起其他人同情又好奇的目光,他更愿意接受姐姐这样的无视。

他仰头,便看到了他的姐姐在屋里将一个很壮的哥哥打倒在地了。小草更加有动力,但他尝试了好多次,都站不起来,小草毕竟年纪小,他开始觉得有些委屈。

他不想让姐姐知道,于是悄悄抬眼,视线和喝茶的虎爷爷撞在一起。小草的目光一下子亮了,他想小声叫虎爷爷来帮自己。

但在他即将开口的一瞬间,虎爷爷若无其事一般地将目光移开了。

小草呆愣愣坐在地上,彻底地孤立无援。他发了狠,用力将手撑在地上,他要上大学,他要当炸药学家,他还要炸了三婶子家。

他不想永远坐在姐姐的板车上,连小花都能下车帮姐姐的忙,而他却只能是个废物。

他不想让姐姐一个人在雨中站着,他不想让姐姐一个人担负起他和妹妹的所有。

小草被心中的情绪搞得有些想哭,于是拼了命,手指在拐杖上都扣得发白,他奋力一搏,用力用左腿撑起身体全部的重量。

然后——

再次摔倒在地上。

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收获,这是他今天深深领悟到的一课。

天色有些暗下去的时候,冬树结束了在虎爷爷这里的训练,虎爷爷给了她一袋家里做的肉包子,让她带回去。

冬树拿着肉包子,看到了后院里坐在地上默默流泪的小草。

冬树将肉包子递给小花,沉默地走向小草。

“别哭,”冬树擦了擦小草的眼角:“我在呢。”

小花小小的脑袋搞不清楚状况,拎着肉包子乱点头:“小花在呢,小花在呢。”

冬树弯下腰,将没有力气的小草背在了背上。三个孩子走了出去,虎爷爷站在门口看他们的背影。

夕阳的余晖落下,在三个孩子头顶投下一点金黄的光辉。小草空荡荡的裤脚飘在冬树身侧,他手中握着拐杖,小花艰难地拎着包子,过了会儿,冬树便将包子接过来,不让小花拿了。

小草怕姐姐累,挣扎了几下,但还是被冬树按在了自己后背上。

他们相互搀扶,相互依偎着向前。

虎爷爷忽然有些感动:“老了老了啊。”他揉了揉眼角,叹息着进了屋中。

小草不知道这时候他心里是什么想法。

他将脸靠在姐姐的后背上,觉得有些高兴,但又立刻发觉自己不应该高兴。

他又有些愧疚,觉得自己无用。今天他心中涌入了太多情绪,让他总有些想哭。

“小草,你已经很好了。”靠在姐姐后背听起来姐姐的声音有些闷声闷气。

“我不好。”因为姐姐和小花都看不到自己的脸,小草便有了勇气说些自己平常不会说的话。

“我没什么用。”

“你有用,”明明是在安慰孩子,冬树语气仍然笃定:“在山上的时候,你帮忙照看妹妹。下山的时候,你用拐杖打草叶,赶走了不少动物,要不是你,我们下山那一路不会那么顺利。”

小草有些害羞,没想到姐姐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大的功劳,但姐姐说了,他便十分开心。

“你是很好的孩子,以后你会读大学,会成为更加有用的人。”冬树微微扭头,郑重告诉他:“你只是没了一条腿,但当你努力后,便会发现你失去的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

“你所拥有的,刚刚好组成了一个你。现在的小草,就是最好的小草了。”

小草并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但他隐约感到了安心。

他轻轻“嗯”了一声,又说:“我明天还会练。”

冬树便教给他一些小窍门:“刚开始练可以靠着墙,扶着墙起来,慢慢地在空地上只用拐杖。”

“利用优势和工具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三人继续向前走,小花知道姐姐和哥哥说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她憋了很久,终于到了她的发言时间。

她开始说今天吃的糖很好吃,说今天喝的甜水也十分美味。小花用了自己知道的最浮夸的词汇来描述。小花一向如此,说的话总是没什么意义,但冬树和小草都愿意听。

小花最近确实吃了不少东西,瘦巴巴的小脸上开始变得有些肉了,虽然还是称不上好看,但总算不是之前苦兮兮的小怪兽的模样了。

在小花的嘈杂中,路上不再无聊。

小草听着妹妹乱七八糟的话,感受到着姐姐出了一点薄汗,听到了姐姐逐渐变得粗重起来的呼吸。

他默默想着,他要拼命变得有用,也许将来的一天,他也会站在姐姐身边,对姐姐说:“姐姐,别哭。”

“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