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嘉还记得,自己之前说过,要带她中意的人,去给她父亲看看,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忍不住耳根泛红。
不过在见薛怀文之前,她须得先和殷绪入宫,拜谢太后。
翔龙殿,陈昱被宫女太监们服侍着穿戴朝服,刘喜端着帝王冠冕,恭谨地站在一边。
陈昱略一想,笑着问他,“今日皇姐回门,你说朕是不是该去看看她?”
柔嘉是太后一手养大,回门不仅要回国公府,必然也要先来慈宁宫。
明白年少帝王心中所想,刘喜谄媚笑道,“皇上仁爱,公主初嫁,合当关怀。”
陈昱笑着振振衣袖,笑容泛着冷意,“等下了朝,便去慈宁宫。”
他倒要去看看,他那好皇姐,携着驸马前来,究竟是喜不自胜,还是难掩憔悴。
公主回宫,殷府众人五更便起来忙碌。献给太后的、回给国公府的,礼物要准备两份,公主与驸马的仪仗、护卫、车马,一一都要打点妥当。
殷绪练武回来,拿了知夏准备好的衣服去了浴房,再出来时,柔嘉已穿戴完毕。
今日她穿了藕色刺绣百褶裙,雪青色的大袖衣,头上是绿松石与紫翡翠制成的头面。整个人安静垂首站在那里,仿佛一朵端庄淡雅的丁香。
而他自己,亦穿了一身庄重华贵的绀青长衫,细看衣上的刺绣花纹还与柔嘉的遥相呼应了——可见婢女们当真用心。
殷绪心中思绪一闪而过,面无表情地转身朝外间走去,跨过门槛的时候没有听到柔嘉跟过来的脚步声,略一转头,便见伊人仍是方才的姿势,低着头,贝齿轻轻咬着下唇,似乎在为难着什么。
殷绪一言不发,坐到饭桌边,过了片刻柔嘉才姗姗而来,看着他欲言又止,终究心事重重地坐到了他身边。
蒜蓉虾仁、烫香菇、煎鱼皮、蝴蝶卷、肉糜粥……还有五六碟口味不同的面条一一送了上来。殷绪被服侍着擦过手,举筷夹菜,眼角扫过柔嘉,却见她依然眉心微蹙长睫低垂,饱满的下唇已咬得发白了。
殷绪将筷中食物放入碗中,淡漠着开口,也没有看她,“公主有话不妨直说。”
柔嘉闻言抬头看向殷绪,微张了红唇,却又觉得无法成言。
她确实为难,昨晚才说了不会勉强殷绪做他不愿做的事,不曾想今早便得食言。
她不说话,殷绪也不催她,甚至依然不改用膳的速度,虽然冷漠,却也安定。
柔嘉最后咬了一下红唇,终于小心翼翼商量道,“今日入宫面见太后,你能否……说我几句好话。”
她是逼着太后答应她嫁给殷绪的,太后本就伤心,若是再知道殷绪对她颇冷,只怕更加伤怀,甚至可能问罪于殷绪。
柔嘉不想太后难过,也不想殷绪获罪,只能如此恳求着,又担心殷绪不答应,黯然解释道,“太后是我舅母,她亲手养我长大,如我母亲一般,希望我过得好……所以你配合我说几句好话,便当哄老人家开心,好不好?”
殷绪咽下口中食物,瞥了一眼柔嘉,见她清亮眼中溢满恳切,最后三个字更是含着无限娇柔。
殷绪收回视线,漠道,“我可以配合公主,还请公主勿要忘了昨晚的承诺。”
殷绪愿意配合,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柔嘉听他说得仿佛是交易一般,又觉出些许的沮丧。
如果殷绪能记起上辈子的事,该有多好。
想到一会儿终究要与柔嘉同行,殷绪放慢了速度,不动声色地将早膳吃完,而后回转卧房,从衣柜中拿出了一顶黑缨冠。
殷绪自小自力更生,束的一手好发,只是戴头冠却不甚熟练。相比殷弘十五岁加冠,殷绪却是等到被授予驸马都尉,殷烈才草草给他行了冠礼,送了几顶冠帽。
殷绪不喜带帽,若不是成亲与回门须得庄重,他只怕会如平日一般,用一段黑布巾便好。
将黑缨冠不甚熟练地戴上头顶,殷绪面无表情地系带。
柔嘉回房,瞧了眼殷绪锦衣黑冠的清贵模样,走上前,抬起了手。
殷绪见她靠近,下意识地眼露戒备,紧绷着身体朝后退了半步。
柔嘉本是看着他的冠帽,见他后退,微垂长睫看向他的眼睛,轻声道,“你帽子歪了,我为你扶正。”
她的眼神柔和清澈,让人下意识地信任。殷绪这才松懈了一些,挪开迫人的视线,面无表情看着墙角的几架。
柔嘉知他默许,靠近一步,抬起纤细手臂,极其温柔地扶在他冠帽两侧,轻轻转了一转。
隔得近,能感觉到殷绪的呼吸,还有一点类似于冷雪覆盖之下,野生松竹的味道,幽深又清冷。
仰起的视线里,是殷绪精巧的喉结,一段脖颈被黑缨衬得越见白皙……
殷绪本没有看柔嘉,但如此距离之下,却避无可避能觑见。他意识到,面前的人,羞涩得粉颈泛红。
这份羞涩,让殷绪感觉到了隐约的不自在,嗓子发干。他后退了一步,漠道,“好了。”
柔嘉放下手,红着耳根,依旧是柔软模样,问他,“会压疼伤处么?”
殷绪摇头,率先出了房间,到达院门口,却又站立不动,默默等她来到。
二人带了见春与知夏,并肩出了院门,远远听到廊道那边,传来殷翰的鬼哭狼嚎。
“娘,我不要练了,再练我就要死了!您就可怜可怜我罢!您去求求爹,您出马爹一定会心软的……”
周氏嗓音低柔,听不清回了什么,只听见殷翰一连串的滑稽叫嚷。
“报国?我不想报国,我就想吃喝玩乐……”
“啊,娘,别打了,再打我就没脸见人了!也别掐我,身上没一块好肉了!”
“我练!我练还不成么!”
柔嘉忍不住笑了起来,转头看殷绪,他倒还是那漠不关心的模样。但柔嘉觉得,他应当是觉得解气的。
“走罢,驸马。”柔嘉含笑唤他一声,殷绪看她一眼,虽未应声,但脚步跟了过来。
公主的金丝楠木大车已备在了府门前,两匹高头大马并拉,长吉与青竹是车夫。
殷弘已入宫上值,殷烈夫妇却是被陈昱准了三天假,用以置办婚事。此时殷烈带着秦氏、薛琼,以及诸多府中仆从,恭谨地站在威武大门边,送别公主与驸马。
“殿下,”殷烈简单说了自己的一些准备,请示道,“您看是否还要添置些?”
“已经十分妥善,”柔嘉浅笑道,“有劳公公了。”
“这是微臣本所应当。”殷烈谦让了一句,又转头看向殷绪。当着公主的面,他不能如何教训,只能用眼神警告:老实点,别将事情搞砸!
殷绪冷冷瞥他一眼,没有作声。
仆从端过马凳放好,见春与知夏先扶了柔嘉上去,殷绪随后利落地钻入。
马车内十分宽敞,坐二十人也绰绰有余。见春与知夏扶柔嘉坐在上首,自己坐在一侧。殷绪后上,坐到了两个婢女对面,与柔嘉隔了一点距离。
无话可说,殷绪靠上车壁,闭上了眼睛。
柔嘉见状,朝两个婢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们也不要说话,以免打扰到殷绪。
一路安静,只有车轮骨碌碌驶动的声音。
殷绪虽闭着眼睛,神思却清明。他想起来,公主殿下仆从众多,今日随车的两个,却不是寡言少语的,尤其是那个叫做见春的更是话篓子,此间却一句都不曾说。
这是她的意思么?她如此体贴……是想要什么呢?
殷绪两道长眉微微蹙在了一起。
马车驶入皇宫,又在崇华门停住。内务府派了步辇来接,柔嘉与殷绪并排坐下。
进入慈宁宫,经过凝秀殿,柔嘉扭头看了会儿长出院墙的海棠树,柔声朝殷绪说道,“这是我的寝殿,我在这里,住了十四年。这些海棠是舅母令人寻了各地精品种下的,每到开花时节,繁花如海,是宫中一大盛景。”
这与他无关。殷绪冷漠地想着,但他习惯了寂静,听她絮絮的话语,竟也不觉得烦。
瞧见柔嘉清亮的眼中流露出希冀,殷绪想起来,自己答应了,要配合她哄老人家开心。
于是他道,“很美。”
虽只冷漠的两个字,甚至很可能是配合她而说的假话,但柔嘉仍是抿唇开心地笑了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她喜欢这种感觉,慢慢地将自己的亲人、自己的生活,一点一滴说给他听,把孤寂的他纳入她的世界,让他们逐渐从陌生人,变成贴心人。
“多谢驸马夸赞。”她笑靥如花,一时十分娇俏。
太后特意坐在了正厅的龙凤缠枝大椅上,令柔嘉意外的是,陈昱居然也在,坐在太后左侧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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