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锦绣不知道怎么离开的李奶奶家。
空气好像瞬间消失,她呼吸困难,甚至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世界。
这还是她这个外人,如果李奶奶本人呢?那是支撑她几十年的信念。
梁锦绣不敢想。
果园里,郑芳大热天身穿长外套,带着防毒面罩,身后背着巨大的喷雾器,看见女儿来了,赶紧挥手大喊:“别过来,刚喷过药,去屋里等着,我和你爸爸马上就好。”
梁锦绣下意识点头。
麻木的神经终于有了反应,她眼睛发热,差点哭出声。
越长大越懂的长辈的不容易。
梁锦绣特别心疼李奶奶。
以前的农村,男人叫壮劳力,很多活再能干的女人也做不了,比如犁地,挖粪。
虽然因为男人是烈士,邻居亲戚都会主动帮忙,但只能帮的了一时。
现在李奶奶老了,也说不上幸福,儿子在县城买了房子,不知道是她不去还是儿子不愿意,反正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几亩地。
命运对她太残忍。
没过多久,郑芳和梁木林喜气洋洋过来了。
女儿回来等于父母最大的节日。
郑芳脱掉长外套,仔细打量女儿:“好像胖了点.......咦,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梁景瑶赶紧擦擦眼,她有种直觉,即使说出真相,父母肯定让她不要说出来,正要掩饰,就听父亲埋怨道:“闻到药味不知道躲远点吗?今天打的灭红蜘蛛的药,会刺激眼睛,快去洗洗。”
很好,真的很直男,只看到表面。
果林在半山腰,有打的井,水质清冽甘甜,真正的天然矿泉水。
梁锦绣洗了好一会,情绪慢慢平复,抬头时,眼前多了个红塑料桶——里面是用井水泡着的油桃,个个又大又红。
不用问,肯定从树顶摘的。
梁锦绣没太有心情,随手拿了个,轻轻一咬,立刻满嘴香甜,像蜜一样。
里面熟的都能吸了,可惜没准备吸管。
梁木林得意洋洋道:“甜吧,专门给你留的。”
为了让女儿吃到好吃的油桃,他特意留了一棵树,刚结果就把下面的全摘了,这样,原本平均分配的精华全都给了树顶,可以毫不夸张说,如此奢侈的吃法,没多少人舍得。
郑芳则一直在观察女儿,且得出最终结论:“不对,你不对劲,该不会失恋了吧?”
“恋都没,哪里来的失。”梁锦绣瞬间感觉油桃不甜了,胸口再次闷闷的,干脆直接道,“妈,李奶奶很爱李爷爷吗?”
郑芳茫然了:“啊,怎么忽然问这个?”
梁锦绣烦躁道:“别问原因,你就告诉我,是不是很爱。”
郑芳耸耸肩:“我哪里知道,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没嫁过来呢,得问你爸。”
梁木林属于传统正直的性格,平常议论长辈的隐私想都不要想,但因为封城,女儿一年多没回家了,他沉默片刻,还是不忍拒绝:“你李奶奶为他跳过井。”
娘俩一模一样的震惊表情:“啊,跳井,人没事吧。”
梁木林很想吐槽:你俩长没长脑子,现在活的好好的,能有什么事?
要不是今天说起,他真快忘了。
那年麦收,父亲感冒了,作为家里的小男子汉,他在麦场守夜。
大概凌晨一两点吧,他被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惊醒。
有人从村里跑来。
速度非常快,隐约看着是个女人。
梁木林睡的迷迷糊糊的,完全不知道怎么了,这时,女人身后传来大喊:“快拦着她,她要跳井。”
麦场紧挨着一口井,一口大井。
村里吃水主要来自两口井,北边一个,南边一个,不比地里浇灌挖的井,这两口井井口大的能放进去两头牛,很深很深。
梁木林瞬间吓醒了,赶紧迎上,可对方宛如直愣愣冲刺的野猪,完全挡不住,但他看清了,是年轻时候的李奶奶。
李奶奶没有一点点犹豫——直接跳了井。
巨大的水花声把梁木林吓的双腿发软。
接着,李奶奶父亲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赶到了,趴在进口撕裂裂肺的惨叫:“救人啊,救命啊,有人跳井了。”
惨叫声划破夜空,睡在麦场的男人全都跑来了,有人反应快带了缰绳。
一根不够接一根。
就这样,一群人拉着一个水性不错的村民下了井,救出奄奄一息像个水鬼的李奶奶。
梁木林后来听家人说起才知道,李奶奶跳井,因为家里反对她和李爷爷的婚事。
气氛足足沉默几十秒。
郑芳叹口气:“想不到你李奶奶性子这么烈。”
以前时代,太在意出身了,李奶奶属于最好的那种,三代贫农,而且叔爷爷是个上过战场的老军人。
李爷爷完全相反,地主出身,人人喊打,按照政府的话说,活着,是为了赎罪。
梁锦绣消化的很艰难,她不敢想,得爱多深才能为一个人跳井,那口井,幽深幽深的,长满青苔,平常路过都小心翼翼绕着走。
梁锦绣又问道:“那李爷爷爱李奶奶吗?”
她这会仅存的希望——像那位大明星说的般,李爷爷同样深深爱着李奶奶,只不过没控制住下半身,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梁木林想了好一会,还是不确定:“什么爱不爱的,两口子能好好过日子就行。”
他那个时候正是狗嫌人烦的年龄,满脑子怎么玩,压根不关心大人的世界。
印象中,两人成亲后没听说吵过架。
李奶奶脾气那么好,也吵不起来吧。
郑芳忽然一声冷笑:“终于说出心里话了,结婚就是凑活过日子对吧,梁木林,你如果烦了直接说,锦绣已经大学毕业了,我放你自由。”
能压制一个准备蛮不讲理女人的只有更不讲理。
“郑芳同志,现在不是你作的时候,不然我也作了。”梁锦绣冷声警告,重新把话题扯回来,“你们谁还知道更多关于李爷爷和李奶奶的事,好好给我交待。”
她这会理顺了思路,打算先搞清楚再评估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今天怎么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那么感兴趣?”郑芳本是疑惑,说着说着八卦之魂忽然觉醒了,她眼睛明亮,明明四周没人,还是把声音压的很低,神秘兮兮道,“我倒知道个事呀,前段时间我听说,劳力和李奶奶以前订过娃娃亲。”
劳力是村里的老光棍,一辈子单身。
梁锦绣感觉要重新审视生养自己的小山村,或者说老一辈了,震惊道:“真的吗?”
她对劳力爷爷的印象非常好,同样六十多岁的人了,腰板笔挺,夏天穿的少的时候能看到,竟然有胸肌腹肌,年轻时绝对是个帅小伙。
纯种本地人梁木林皱眉:“我怎么没听说过。”
梁锦绣得到了答案又没得到。
更难受了。
好在有能说心里话的朋友。
她抛出掉能听懂动物说话的事,原原本本刚把经过发到宿舍群,另外三人立刻就炸了。
“窝草窝草,竟然还有这种事?”
“赶紧告诉这个可怜的奶奶呀,有什么可犹豫的。”
“对啊,梁锦绣,你要不方便,把联系方式给我,我来说。”
梁锦绣解释道:“你们冷静点好不好,奶奶六十多的人了。”
她怕,李奶奶扛不住这这比生吞活剥还残忍的打击,到时候好心做坏事。
她还想着,即使说了又能改变什么,人已经不在了,挖出来鞭尸?
而且还是个救人而牺牲的烈士。
宿舍群陷入沉默。
好一会才重新活过来。
“哎,说的也是,几十年了,真相来的太晚。”
“要不别说了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要欺骗的话,请欺骗一辈子,奶奶这样里什么都不知道的走,可能是最好的安排。”
“我仔细分析了下,倾向于不说。”
梁锦绣发了个抓狂的表情:“你们能不能有点主见,别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现在是迷路人需要指引,懂否?”
宿舍群:“懂懂懂。”
都是未谙世事刚毕业的大学生,利弊各占一半,隔着网络,同样的纠结。
最后,宿舍老大郑重来了句:“锦绣,毕竟不是我们熟悉的人,怎么都无所谓的,你问问你自己,能做到一直隐藏秘密不说吗?”
一句话,醍醐灌顶,叫醒梁锦绣。
是啊,她能做到不说吗?
答案是肯定的,做不到。
就像老草龟说的那样,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李奶奶稀里糊涂的走,哪怕再残忍,她有知情权。
隐瞒才是对她最大的不公平。
晚饭过后,村民少有宅在家里的,不是省空调那点钱,外面凉快的舒服。
梁锦绣远远便看到李奶奶。
时光变了,她老了,某些画面却仿佛永远停在某一刻。
她还是坐在那只马扎上,手里轻轻摇着老蒲扇,夜色把她打造的模糊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