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庙外一声大喝。
“嗖!嗖!嗖!”
密密麻麻的箭雨从门窗飞进来,箭头锐利冰冷,寒光闪烁,直逼眼前。
郑远钧简直要吓呆了,僵立在原地,看着眼前直逼而来的箭,一动也不能动。她上辈子在和平年代长大,这辈子是金尊玉贵的都督府公子,两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铛铛!”曹刚挥舞大刀,格开几支射来的箭,心中惊骇。
这箭不是普通的箭,应该是军中用箭,威力十足,震得他手臂发麻。
两个亲卫护着郑远钧,一边挡着箭,一边后退,找到一张桌子,蹲下来躲在了后面。
“咄!”一支箭擦过郑远钧的耳边,向后飞去。
她转头一看,那箭射入了窗边的木框,只余箭尾在外面,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要是射在人身上,不得穿体而过?
“进!杀!”庙外人大声喝令。从门口冲进来一队人马,身穿铠甲,个个精悍强干,一股血煞之气,举着刀剑,劈头盖脑杀过来。
两个亲卫拼死抵抗,但对方人太多了,又穿着铠甲,占了大便宜,不一会儿两人就险象环生,被划中几剑,身上迸出鲜血。
郑远钧虽然自己毫无武值,但她出生武学世家,身边围绕的都是顶尖的武者,眼力还是有的。
这些人武器精良,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招招直奔人要害,这肯定是军中人,且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精兵。
在信州,兵马全在她爹的掌握之中,不可能来杀她,外地的兵马和她无冤无仇,也不认识她,更不可能来杀她。
这些人应该是那几人的仇家。
到底是哪方人马,竟敢于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行劫杀之事?
杜明已被砍翻在地,挣扎半晌,终是没能站起来。
曹刚挡在郑远钧身前,三个人围着他厮杀,他左支右绌,杀掉最后一人,也倒在了地上。
郑远钧抬眼一扫,心凉了半截。
这边站着的只有她和那长衫文士了,两个都是没有一点武力的,其余都已受伤倒地,那边站着的是一个中年武者,提着重剑,凶神恶煞。
两方强弱一目了然。
“杨校尉,是你,好个贼子!”
郑远钧循声看去,是一个褐衣人,卧倒在地上,一只腿上鲜血淋漓,双眼恶狠狠地瞪着那中年武者,目眦欲裂。
他们果然是仇家,看样子还是生死大仇,她是倒霉被连累的。
郑远钧心下暗忖,不知道这杨校尉能不能看在她爹的面子上放过她。
刚转念到此,曹刚已经开了口。
“这是郑大都督家的二公子,偶然路过此地,对几位之间的恩怨毫不知情,可否请大人放过,过后郑大都督一定重谢。”他支起上半身,也不知伤了哪儿,说话十分艰难。
杨校尉看了郑远钧一眼,摇了摇头:“今天你们看到了我,就不能放你们活着回去,就是郑大都督在这里,我也只能杀了。”
虽然他不愿与郑大都督为敌,但遇上了也没办法,只能过后仔细清理痕迹,不让郑大都督发现了。
曹刚心里冰凉,这是一定要杀人灭口了,二公子逃不掉了吗?
二公子今天早晨还说,回到庄子就收早稻,可以收很多很多粮食;
二公子说,以后要产雪白雪白的糖,要造玻璃修水泥路,要制弩造火药;
二公子说,天下大乱之前要找一个世外桃源,或者是海外仙山,大家一起安安心心过神仙日子。
……
二公子还有那么多事没做,还有那么好的神仙日子没过,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今天连累二公子及两位,惭愧至极。”
长衫文士看见两个亲卫满脸绝望,心中愧疚,缓缓转向郑远钧,双膝跪下,俯下身去,直起身子,再拜,连拜了三次。
行动间无比郑重,又透着一股沉重的悲哀。
他从小立志杀敌护民,不想今天却连累了无辜之人。
“崔先生藏了十八年,让我好找,若不是今年六月我去河州运送军粮,还发现不了你的踪迹,从河州直追到信州,这才赶上了。”
杨校尉神色冰冷,逼近长衫文士:“青州双才之一,一代大才,今天折损于这无名之地,委实可惜,崔先生还有什么话说?”
长衫文士面色惨然;“我死不足惜,只恨霍将军镇守青州边关二十年,战功累累,却被孙贼陷害。”
“十八年冤屈,不能昭雪于天下。”
“孙贼杀害边民冒充匪贼骗取战功,事泄后恐霍将军追责,竟联合北凉军引将军入陷,暗放冷箭杀害将军。”
“孙贼因此折损朝廷八万兵马,反诬将军贪功冒进以致兵败。可恨皇帝听信谗言,竟杀将军在京满门老小。”
“将军被害后我大齐军心大乱,北凉军冲破青州边防入关,致使京城被破,中原百姓被害无数。”
“大人也出身于边民,家人也曾被北凉番兵残害,孙贼此等恶行,大人即便不能阻止,又怎能相助?今天更是要斩草除根,杀害将军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
话落,另一褐衣人悲从中来,双手捶地,仰面大呼:“老天无眼!老天无眼!……”
声音凄厉,一声又一声,直叫得嗓音嘶哑,几欲泣血。
郑远钧听得心中凄然。
杨校尉微垂下头,哑声说道:“我劝过,还和孙将军争执过几次,但他不听我的。”
“我已尽力,实在拦不了。”
“事已至此,我只能做好善后,不能留下隐患。”
“拦不了就要帮着作恶,哪有这样的道理!”伤着腿的那个褐衣人狠狠呸了一声。
杨校尉叹气:“孙老将军于我有大恩,粉身碎骨皆不能报,我怎能让孙将军出一点差错。”
“私人恩怨,怎能在家国大义之前!”黑衣少年只觉荒谬。
就为了报一人之恩,就置家国百姓不顾吗?天理何在?
家国大义吗?杨校尉有点恍惚,是谁教过我家国大义?
杨校尉想起了许多年前,北凉番兵闯进了他们的村庄,冲天的大火,满村的惨呼。
他才五岁,母亲把他藏在水缸里,全村人都死光了,他到处流浪。
后来他被掳到北凉,成了一个小奴隶,每日都是繁重的劳作,刺骨的冰水,带血的鞭子,无尽的苦难。
是孙老将军,杀了北凉兵,说他资质好,供他吃供他穿,送他上学,后来还认他当义子。是孙老将军,是孙老将军教过他家国大义。指着残破的村庄,流浪的边民,教过他家国大义。
再后来孙老将军病了,躺在床上,瘦骨嶙峋,握着孙将军的手,交给他,满是期待地望着他……
杨校尉闭了闭眼,一晃头,强行甩去了这些多年前的景象,睁眼看向黑衣少年:“这位就是霍将军的嫡孙了?你祖父是大英雄,你父亲也是个英雄。”
“你见过我父亲?他在哪里?”黑衣少年眼中划过一道亮光,急声询问。
十八年前,皇帝下令斩杀霍将军留在京城的满门老小,只有霍将军嫡次子当时不在京城,陪着怀孕的妻子在京郊避暑。
崔先生和几个兵士,从边关回京城探亲,还没进入京城,就接到将军满门被杀的消息,急忙要带着众人逃出去。
霍二公子听说京城被围,不肯跟着一起离开,只说既出生将门,任何时候任何情景下,保国护民都是天职,眼看百姓被异族屠戮,不能不救。
他把怀孕的妻子托付给崔先生后,匆忙赶回京城救援。
崔先生逃到河州,少夫人跟着一路颠簸,艰难产下一子后过世。
这些年,崔先生一直在想办法探听霍二公子的消息,却始终毫无音讯,不想今天却在杨校尉这儿听到了消息。
黑衣少年满面急切,仰面望着杨校尉。
他眼中的亮光璀璨夺目,一张脸虽然受伤后显得苍白虚弱,却瞬间鲜活起来,越发容色摄人。
郑远钧看着,不由心中怜悯。
少年,杨校尉可是你家的死敌,他知道你父亲的下落可不是好事。
杨校尉似乎被少年脸上的希冀刺伤了眼,竟有些承受不住,微微侧过头去:“京城被破之后,霍二公子组织士兵巷战,战死在京城瓦子巷中。”
黑衣少年蓦然定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仿佛成了一尊雕塑,只有泪花在眼中闪烁,在七月的阳光下反射出细碎晶莹的水光。
母亲在他生下来时就过世了,父亲一直杳无音讯。盼了十几年,只盼父亲还侥幸在世,终究成了妄想。
“我领兵入京看到你父亲的尸首,敬他是个英雄,给他找了个风水宝地,好好地葬了,你安心地去吧。”杨校尉举起了剑,向黑衣少年走去。
黑衣少年浑身颤抖,牙关紧咬,眼眶通红,眼中满是不甘。
大仇还未报,他怎能甘心!
“青儿,别伤心。”崔先生温和地看着少年,“还有你沈叔,还有你赵爷爷,还有记得你祖父的千万边民,总有一日,真相会大白于天下。”
崔先生,从他六岁起,就教他念书,教他兵法的崔先生。那么严厉的崔先生,现在这么温和地看着他。
少年慢慢地,身子不抖了,神色平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