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枕雪借口身体不适,被水匪转移到了隔壁一间带雕花窗的客舱。
过程中她听到两名水匪说话——果然,他们已经给她明码标价,预备上岸直接送入拍卖行,在此之前,货物的“品相”不容有失,所以温枕雪不仅不能死,还得娇花一般养着。毕竟她身娇体弱,说不准哪里没养护好,一命呜呼。
活着的温二小姐跟温二小姐的尸体可不是一个价。水匪的小算盘反倒给了温枕雪可乘之机。
客船两舷的雕花木窗皆被木板封死,虽然逃脱不得,却留了缝隙。外边的木窗大喇喇敞着,冰凉的江风灌入舱房,温枕雪绷着脸,将手心放到凸起的尖锐木板边狠狠一划!狰狞的刮伤立刻被汩汩而出的鲜血淹没。
船只两侧有外走道,主仆二人找了个有弧度的木块当容器,盛满鲜血后从缝隙中扔出去,淡淡的铁锈味在舱房里弥散开来,江水中晕开一片浅淡的红色。
伤口横贯整个手掌,小铃儿小心地用衣裳内衬替她按压伤口。温枕雪疼得嘴唇发白,额上一阵冷汗,连带着心脏也惴惴狂跳起来。
虚弱的躯体对于外部刺激的反应更加剧烈,正常人很难体会,而曾经是一个正常人的温枕雪从今往后都必须适应这样的敏感。
为了转移注意,她心不在焉地与小铃儿聊天。
适才她便让小铃儿将两人相识以来的经历粗略讲了一遍,小铃儿心性单纯,倒也不疑。从小铃儿口中她弄清了现在的身份,也大致摸清了原身的性情喜好。
温二小姐可以用八字概括:病若西子,冷若冰霜。
有人尽皆知的美貌和口口相传的淡漠性子,打小多病弱不禁风,深居简出不问世事,虽美貌闻名,却鲜有人窥其真容。
——这些多是温枕雪自己总结的,小铃儿对自家小姐只有一个印象:话少不爱笑。不过她知道许多事,温二小姐待她不错,还拿家中往来信件教她认字。
温枕雪听小铃儿磕磕巴巴地回忆着家信内容,想起温二小姐的坦诚,和看到那些女人时义愤填膺的怒火,不由在性格总结后又加了两个词:
涉世未深,赤子之心。
她算着时间,等小铃儿绞尽脑汁念完第三篇家信,又狠狠攥了一把外翻的伤口,鲜血顺着手掌往下淌,小铃儿默契地拿木片接血,从缝隙中扔出去。
这一下比第一下还疼,温枕雪眼前发黑,冷汗直冒。
她前半生顺风顺水,父母疼爱,没遭过多少难。若不是境况危险,别说放血,测血糖扎手指她都嫌疼。
如此来回二三次,水妖没引来,她离昏厥只有一步之遥了。
常年没血色的面容此刻苍白似纸,江面半晌没动静,她心中也没底,不知道这法子究竟能不能奏效。
包扎过的手掌垂在窗外,小铃儿在耳畔碎碎念。
云层厚重,天色逐渐暗下来,似乎是要下雨的征兆。
第一滴雨水打在温枕雪的手背上,她蓦然睁眼,黑润的瞳孔中惊喜和恐惧交织。
“她来了……”温枕雪喃喃。
手心被什么东西握住,黏腻潮湿的触感沿着手掌攀爬上脊背,足以令人后心冰凉。
窗外水声阵阵,有生物停留在附近。
温枕雪感觉到包裹伤口的白布被扯开,下一瞬,唇舌开始舔砥她的伤口,吮吸着堪比天材地宝的珍贵血液。
“!!!”
有什么东西在舔自己的手心——意识到这一点,她头皮发麻,用力抽手,却被更大的力道扯过去,几乎撞到舱壁上!
“小姐……”小铃儿扑过来拉她,颤颤巍巍地喊,脸上血色尽褪,视线偶尔瞥过窗外,神情便会愈惊恐三分,“不是说她她她不吃女人吗?”
温枕雪压根没心思看水妖什么模样,她已经被手上诡异的触感折磨得炸毛了。
“放开!”她用力甩手,果然没能挣脱,不过不知是不是错觉,甩手的时候,似乎扇了什么东西一巴掌。
“啊……”水底传来一声悠扬绵长的调子,温枕雪奇妙地听出了委屈。
那东西恋恋不舍地在伤口处流连一阵,紧接着往她手心塞了样黏糊糊的东西,竟松开力道,放过了到嘴的食物。
温枕雪闪电般缩手,一团深绿色被甩得老远,小铃儿抱住她,从一数到五,确认她五根手指都在,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奋力拍着温枕雪的后背安慰她:
“小姐别怕!五根手指头都在!”
“咳咳……”
温枕雪被拍得喘不上气,心说祖宗诶,你家小姐是个脆皮啊!
船舱温度骤降,如入冰窟,丝丝缕缕深绿色水草顺着两舷攀爬上甲板。知道水妖已经开始发力,温枕雪心定下来,拉开小铃儿力大如牛的巴掌,疲惫说:“可以了可以了,我不怕,我知道她不吃女人。”
如果小铃儿此刻有心,便能听出温枕雪的声音远没有一开始那样胜券在握。
无论吃素还是吃肉,狼终归是狼,与狼共舞永远危机四伏。和平日子过久了,温枕雪意识到,她其实低估了这波诡云谲的修真世界,也高估了自己掌握的筹码。
从现在开始,她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妖魔降临,整艘船变成了人间炼狱。
又或许不是炼狱,是罚恶堂。
温枕雪缓过神来,忍着恶心拎起那团深绿色研究,其形酷似海藻,又略有不同,叶子分泌粘液,似乎有疗愈伤口的功效。
她掌心的那道巨大刮擦伤,被粘液包裹片刻,竟有愈合的迹象。
小铃儿将粘液挤在布条上,按上温枕雪的伤口。她始终不放心,竖起耳朵听甲板上的动静,生怕水妖没吃饱溜达下来,拿她们当加餐,“小姐,要不我们现在跳江跑吧?这里离岸不远,水妖在吃饭,一定不会分神来追我们的。”
温枕雪示意她看舷窗外看不到尽头的深绿水草,“你游得过它?”
小铃儿撇撇嘴,不说话了。
她们看不到甲板上的景象,却能听到水匪们惊恐的怒骂和惨叫,小铃儿偷偷趴在舱门前往外看,这一层四名看守的水匪已经悄无声息死了两个,鲜血铺满过道,顺着船板缝隙流进舱房。湿哒哒的青苔四处蔓延,过道滑不溜秋,已经无处下脚,一名健壮水匪奔逃间摔在主仆二人舱门前,恐惧的眼睛大睁着望向小铃儿的方向。
水草从他的七窍钻进去,蝗虫一般张合蠕动。很快,一颗眼珠子从眼眶中被挤出,几乎是同一时间,颈项断裂,水草们欢天喜地卷起这颗头颅,几个抛接,头颅便从窗户跃至甲板上。
温二小姐不曾修行,但五感似乎比普通人灵敏一点,例如此刻,小铃儿恍若未闻,温枕雪却能清晰听到上层嘎吱嘎吱的咀嚼声。
末尾关押女性的舱房也骚动起来,她们对温枕雪所掌握的情况一无所知,只觉得灾祸临头,纷纷砸门砸窗,一边哭泣,一边没头苍蝇似的寻找着生机。
“……小姐,旁边那些人好像很害怕。”扒着舱门查探情况的小铃儿被壮汉身死的场面恶心到了,麻溜跑回来,“要不咱们趁乱找找船上的舢板,先溜为敬吧?反正水妖不吃我们,那我们要跑,她应该也懒得理会。”
温枕雪伸出手指戳她眉心,“你觉得船上能有几只舢板?装得下我们这么多人?”
“隔壁一半是久居深闺的小姐,一半是小姐身边伺候的丫鬟,谁会划水?”
“况且眼下外面的情况,你觉得你是找到舢板的可能性大,还是被水妖误当零嘴吃掉可能性大?”
小铃儿:“……”
小铃儿比不经世事的温二小姐不强多少,她在深山老林长大,跟着舅舅打猎为生,舅舅死后想上街赚点棺材钱,若不是被温二小姐拦下,她此刻该被老鸨骗进青楼了。
温枕雪灵魂三问劝住小铃儿的奇思妙想,可自己听着隔壁兵荒马乱的动静,也禁不住蹙眉。
她正思忖着给她们提醒,忽听一阵吹笛声传来——
乐声清亮悦耳,忽远忽近,缥缈如仙境之声,仅仅只是几个重复的音调,便令听者心宁神静,一切浮躁随之远去。
方才还陷在恐慌中的船顷刻间安静下来,仿佛陷进一场美梦中,甲板上也渐渐没了声音。
温枕雪狠狠按了一把手心的伤口,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耳坠上两颗白玉珠泛起幽幽金光——这是温二小姐的兄长专门去佛寺为她求的护身法器,住持大师亲自诵经百日,佛法加持,能克制大部分妖邪。
与之配套的还有一个白玉项圈,看起来十分值钱,开头便被水匪缴了去。
此刻再听乐声,便觉得调子高昂,比笛音要尖锐些,不像笛音,倒像……她幼时听过的吹叶。
一旁的小铃儿昏睡过去,脸上露出飘飘然的痴醉神情。
大约一盏茶功夫,那吹叶声越来越淡,几乎听不见。整个负一层陷在安眠中,只有温枕雪一个清醒的生物,她侧耳聆听半晌,万籁俱寂,甚至窗外的水草都安静趴伏着,一动不动。
一切都仿佛结束,可温枕雪总觉得哪里不对,看了眼睡得香甜的小铃儿,索性没叫她,自己砸开门栓往甲板上去。
过道血水和内脏混成一片,四处是残渣剩骸,温枕雪在一片狼藉中发现一名水匪,他借着同伴尸身骗过水妖,侥幸逃过一劫,此刻正露出和小铃儿如出一辙的香甜神情沉沉睡去。
温枕雪过去探了鼻息,确定活着。刚才的画面在她脑海中乱晃,迟疑片刻,看看临近几间舱房,还是抄起旁边的锐器,蓄力捅进水匪的咽喉!
若是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底层所有人都要遭殃。
杀完人,她竭力忘却鲜血溅出的温度,绷着煞白的脸,扶着舱壁往上层走。
及至楼梯,耳中的安静陡然破碎!尖利高昂的曲调闯进脑海,白玉珠爆发璨目的金光,甚至有若隐若现的咒文悬浮周身,盘旋环绕着她。
楼梯口似乎有一层看不见的壁垒,越过这层壁垒,上方的声响便尽收耳中。
不仅有古怪的曲调,还会偶尔响起类似海鲸的长鸣,成年男性癫狂的嘶喊吵作一团,伴随着彼此殴打,撕扯血肉的声音。
温枕雪闷哼一声,捂着炸裂般的头伏在楼梯上。
一缕水草悄无声息游下来,圈住她的腰身,轻盈地往上一带。
她被刚刚的曲调损了心神,即便上了甲板也一时直不起身,大汗淋漓,雪白衣裙下,纤细脊背匍匐出一个弧度,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再抬头,视线已经逐渐清晰,能见到船首立着一个人,身形挺拔,墨发束得极高,白玉冠之,干净利落。
他斜靠桅杆,双手抱臂,站在一群发疯互殴的水匪中怡然自得。食指和中指间捻着一片叶子,置于唇边,诡谲顿挫的调子便是从这传出。
一名水匪神志不清地扑过来,温枕雪堪堪避开,狼狈回神,环顾四周才惊觉,甲板上的情况跟她在负一层以为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水匪少了多半,但还剩一些,半死不活,个个瞳仁极黑,状若癫狂地朝同伴下手,仿佛遇见了极恐怖的事物,又好像看见了垂涎已久的美食。
一个黑漆漆的脑袋从船尾冒出来,温枕雪猝不及防跟它对上目光,一时只注意到它纯黑的眼眸,和左脸颊密密麻麻半透明的鳞片。
水妖朝她眨眨眼,又冲船首的少年龇牙,鸣叫着在两舷船壁上攀爬。
“小畜生,”桅杆旁的少年嗤笑一声,声音明朗悦耳,说着讥讽的话,笑意却开朗通达,仿佛毫无恶意,“还以为多大能耐,原来只会龇牙。”
话音方落,水妖从船舷冒头,这次不仅龇牙,还“怒吼”。
她的叫声很像海中的蓝鲸,悠扬绵长,再怎么愤怒,杀伤力也不大。
少年丝毫不在意她的怒火,眸光在温枕雪身上一扫而过,自言自语似的:“看来安眠咒效力不行,病恹恹的小娘子都镇不住……”
他换了姿势,温枕雪得以看清他的面容——肤白如玉,五官深邃,长而卷翘的睫毛下掩着黑曜石般清明的眼睛,乍一看是意气风发的干净少年郎,可仔细一瞧,上翘的唇角全是漫不经心。
一个表里不一的古怪少年。
少年踱步下来,黑靴踩进血水中。他将捻了半天的树叶随手一抛,反手从身后摘取一枚。
温枕雪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原来后腰处竟斜斜插着一枝柳条,在身后不易察觉,她一直没注意。
柳条似乎从树上择下来不久,叶子青翠欲滴,少年走动间,晃动的发尾时不时从柳叶上拂过。
斜插柳枝,摘叶成音。
十分意趣,十分风流。
温枕雪看了片刻,忽而想起什么,脸色骤然一变。
你××!
《登天录》中喜欢往后腰扎枝条、会吹叶摄魂的除了江蘅还有谁?!还有谁!
大反派江蘅!差点双杀男女主的江蘅!阴晴不定、随机杀人的江蘅!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