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彭湖郡外。
萧侯起了身。
他已连着三日梦见自己的亡妻。
说来奇怪,在重生以前,萧烛未一次也没梦见过她。
一开始,对于这件事,他其实是有几分不解的,还为此去叨扰了嘉宁。
嘉宁那时想了想告诉他,嫂嫂大约是怨哥哥的,所以才不肯入梦。他想说不对,郑四姑娘那样的人,要是怨他,定会夜夜入梦来折磨他。
可她为什么不来呢?
他空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只好接受了嘉宁的说法。
郑四姑娘怨他,他是知道的。他把她困在这深宅别院里,为求得自己安心,不肯放她归家,大约是自私了些。
怨就怨吧,左右是他对不住她。
可她还是该来的,来他的梦里骂他也好,还是该入几回他的梦的。
待到了后来,时岁一长,他也就慢慢地习惯了。习惯了梦不见她,也习惯了自己身边无人提起她。
就好像,他从未有过一个夫人。
萧烛未一贯是很忙的。忙着掺和朝堂纷争,忙着为嘉宁扫平障碍,忙着压下弹劾自己的几百张奏疏……忙着忙着,便也忘了。
以致重生后,第一次在梦里见到她的时候,他甚至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夜幕深重,郑四姑娘站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幽幽怨怨,无声无息,一点儿也不像是入梦的故人,倒像是来索命的冤魂。
萧烛未却又觉得有几分安心。
他知道,她是来告诉他,让他别妄想在另一个人身上寻得安宁。
在几个时辰前的中秋宫宴上,他方见过这一世的郑榆桑。
郑国府的姑娘们在夜宴上聚作一团。四姑娘在其中显得小的可怜,她朝他望过来的时候,萧烛未有过一瞬间的妄想,他希望……没什么可希望的。
那不是她。
小小的四姑娘瞪他,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眼底空空。
萧烛未忽的又想起今日。她在窗子里看他,眼神极冷,冷得人心底发慌。
这便像了。可又太像了,像到他免不得去想:会是她吗?
人在夜里,大都情绪泛滥,萧侯也不例外。这个念头,很快便在他的脑海里生根发芽。扰得他一宿不得安眠。
可等到了白天,他又轻易地把它割舍了去。
因着郑四姑娘重生与否,实在是与他眼下要做的事没什么干系。
萧烛未觉得自己上辈子的行事还是过于冒进了些,他重活一世也不容易,凡事须得多用心想想,能徐徐图之总归还是好的。
打算徐徐图之的萧侯,剿起匪来却不手软,不到半月,彭湖郡的郡守就已人头落地。
这个消息一经传来,豫州刺史心头的巨石便碎了大半。王夔顿时神清气爽,直扬着脑袋在府里乱逛。
途中遇见了自己的胞姐王漪和妻子杨清心。
她二人正在院子看人修剪花草,时不时地,还对着新来的园丁嘱托几句。
见王夔过来,王漪便问,何以如此愉悦?
王夔自是添油加醋,好生描绘了一番,最后也不忘大赞小友的神威之举。
谁料王漪听得直皱眉头。她在京中素闻萧侯之乖戾,此时一听,不免心中反感更甚,“阿弟,你对这萧侯如此称赞,该不会存了把承偀许配给他的心思?”不待王夔说话,又道:“此事万万不行。”
王承偀眼看着就要十六,正是议亲的年龄,没有亲生母亲在一旁操持,她们这些长辈老是害怕把她耽搁下来。
此事虽说有老太君在后面托底,但杨清心也得操着这一份心。
她道:“姐姐为何如此反对?我观那萧侯相貌不俗,气质也卓然,虽说没了父亲母亲,却还有个皇帝舅舅,同他连着血脉。若能促成,于承偀,倒也是一门极好的亲事。”
“我只需说一件事,妹妹你便能明白。是有一日,那吏部侍郎的儿子不小心踩了他一脚,他便生生割去人家一只耳朵。旁人问他为何如此行事,你猜他说什么?”
“说得什么?”
“他说,那下贱的东西弄脏了他的鞋子,自然该付出些代价。
“这便是他十五岁时做的事。一个十五岁的人呢!今日一个脑袋,也是说砍就砍了。往好听里说,这萧侯是个出手果断的,可妹妹,你平心而论,这样的人可不就是个心狠手辣之徒。承偀那样横冲直闯的性子,嫁给他之后,难保不会受他磋磨。”
杨清心点头称是,心里也觉得有几分不妥。
她二人左一句右一句,王夔插不进嘴,只得高声道:“妇人之见。萧侯谋略过人,行事果敢,且心怀百姓……”
话说一半,瞥见王漪瞪他,遂放缓了声音,“虽说性子是有些阴沉,但也是平日思虑过重的缘故,本质确是个良善之人。”
王漪听得抿直了嘴巴。
王夔却还是说个不停,“割耳一事,我虽不知根由,但定是那吏部侍郎的儿子先招惹的他,他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性子若再软弱些,纵使有个皇帝舅舅,也避不了那些人暗地里的欺压。”末了又补一句:“我虽想把承偀嫁他,可人家也未必瞧得上呀。”
这句话却冲到了王漪的气头上,“瞧不上正好,我看承偀也瞧不上他。”
“我说你这人听话怎么只听后半句。”
“我懒得与你多费口舌。既然他已经把那匪徒都斩了去,我便该带着桑桑返回京都。”
话一出口,王漪便也有些难为情,她姐弟二人已这般年纪,还为着外人争得生起气来,实在是让人看了笑话,只得又解释道:“在这儿平白耗了不少的时日,桑桑的祖父也有些想她了。”
杨清心也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我看是姐夫想姐姐了,这书信左一封右一封的来,都快把咱们这院子给淹了。”
王漪这才笑起来,又与杨清心闲聊了几句。后面也只装作没看见王夔,领着丫鬟嬷嬷们收拾东西去了。
彭湖郡的顽匪大都在几日里收了监,外头纵然还流窜着一些,但也不成气候,王夔留着慢慢整治便是。
只是自己胞姐和外甥女儿恰恰赶着返京,凡事只怕万一,他便生了让萧侯捎带她二人回去的心思。
王夔怕姐姐一听是萧侯护送,徒增抗拒之心,也就没告诉她,只说了在离城外最近的一个驿站里有人等着他们,跟着走便是。他已和郑三哥通了音讯。她们跟着官家走,这一路,也好让他们放心。
到了回京那日,郑榆桑跟着母亲上了马车,不知怎的,心里有些不安生。
她又想起前世遇匪一事,便问母亲,她们走得可是官道。
王漪点头,“别担心,你舅舅安排了人,咱们只需跟着他们走。遇不着流匪的,就算遇到了,也不怕,那么多人,护我们这几个妇孺还护不住吗。”
他们?谁们?
这下,郑榆桑可真有些坐立难安了。舅舅安排的人?怕不是萧侯的人!
待到了驿站,她掀起车帷,看见一批人马。
马儿还未被牵往后院喂草,想来也是刚到不久。她四下里张望,却也没寻见萧烛未。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王漪见她这般,敲她的脑袋,“瞧这般贼兮兮的作态,乱瞧什么呢?”
郑榆桑揉了揉脑袋,“我在看马车外边冷不冷?”她一边说着一边给王漪披上斗篷,又给自己裹了一件,“还是有些冷的。”
王漪点点她的额头,“你呀!”
郑榆桑抱着母亲的胳膊直笑。
马夫摆出了木凳,郑榆桑跟在王漪身后下了马车。她又暗地里瞅了几眼,确是没有萧烛未的。她心头一松,连着午饭都多吃了些。
午后又接着赶路。
上午只有她们自己人,自是想快便快,想慢便慢。现下与公差同行,也不好让他们有过多的体谅。
郑榆桑午时吃得撑了,在车上犯起困来。她倚在王漪膝头小憩。马车时急时缓,颠得厉害,她在上面晕了脑袋。
下车的时候脸上也没了好气色,连礼数也顾不周全,待交付了文书,她便闷头钻进了屋子里。
一直到了酉时,天色将黑未黑,郑榆桑才下楼来。
那一行官差已用过饭食,正三三两两地聚在院子里说着闲话。
王漪见她下来,托驿丞命人给她二人开起了小灶。
郑榆桑坐在堂中的木条凳上。
晚风微凉,她斜支着胳膊,托着腮等月亮。结果乌云遮天,月亮没能出来。等来的却是一个风尘仆仆的人。
萧烛未踏进门槛,径直走来。
她在他的身上嗅到了一股潮湿的泥土的味道。
要下雨了,郑榆桑这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