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归墟宗,蓬莱岛上,春雨堂内。
秋玉疏动了动眼皮,额上冷汗涔涔,一阵似有似无的男音逐渐淡去,仿佛只是大梦里一句不知所谓的絮语。
一阵清苦的药香萦绕在鼻尖,混合着熟悉的海边咸湿气息,替代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她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盘腿坐在一张圆形的硬榻上,四周挂着轻纱帷幔。
目光穿过微微飘动的帷幔,入目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人鱼形宫灯里的夜明珠泛着温润莹白的光芒,地上铺着柔软厚实的雪狐绒毯。
一个圆脸少女踩在绒毯上,双眼微闭,秀眉轻蹙,手中捏着几十根银线,口中念念有词。
秋玉疏的目光顺着银线回来,发现这些银线分布在自己的奇经八脉和十二经脉上。
其中,在右手小臂处,银线密密麻麻地绕了好几圈。
秋玉疏心念一动,伸出左手,摁在右手小臂上。
一股神武之力在左掌下涌动,其势磅礴无比,如海浪滔天。
那是属于剑骨的独特气息。
她的剑骨尚在!
秋玉疏只觉喉间微涌,心情复杂。
几息之前,她明明死于万年一开的弑魔大阵下,为何一眨眼,竟回到了十六岁这年?
“秋师姐,我看了看,您的脉象平稳,气血畅通。”那少女医修一边往回收银线,一边轻声说道。
秋玉疏拨开帷幔,看向那少女。
她是归墟宗春雨堂的一名医修,名唤越枝枝,后来惨死于一次蛊案中。
越枝枝继续道:“等颜师兄到了,就可以换剑骨了。”
换剑骨?
久违的场景再次出现,秋玉疏冷笑一声。
上一世,换剑骨是她所有不幸的开端。
既然得了机缘,得以重活一世,她又岂会重蹈腐辙?
越枝枝听见秋玉疏的冷笑,不明所以,紧张问道:“秋师姐,可是哪里不舒服?”
秋玉疏不答反问:“何时换剑骨?”
越枝枝抬头看了一眼漏刻,答道:“回秋师姐,应当是快了。”
话音刚落,一阵轻松惬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后停在门口。
咚咚——
敲门声不快不慢地响起,甚是愉悦,能听出来人心情极好。
越枝枝似是有些畏惧,缩了缩脖子,畏手畏脚地走上前去,打开了门。
一个身形修长的青年出现,身着墨绿色门服,腰间除了挂着归墟宗的令牌,还佩着一个小巧精致的朱色玉盒。
就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敛去眉眼间浓浓的笑意,立刻换上一副关切的神情:“秋师妹好。”
此人名叫颜松云,是归墟宗岱舆岛岛主之子。秋玉疏常与他切磋论道,不仅是同门,更为挚友。
秋玉疏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他腰间玉盒,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颜松云目光一转,落在越枝枝身上,厌恶地皱起眉头,不满嘀咕道:“你们春雨堂是没人了吗?何先生呢?身为春雨堂大医,如此大事,他不亲自来吗?”
越枝枝睫毛轻轻一颤,低声解释道:“何先生外出为秋夫人寻万化丹去了,换骨本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正在解释,却被秋玉疏不客气地打断:“磨叽什么,不是要去拿补气丹?”
越枝枝愣住,下意识开口询问:“补气丹……?”她何时说过要去拿补气丹了?
却见秋玉疏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来。
“是,秋师姐,我这就去。”越枝枝不敢再多问,立刻转身离去。
颜松云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在手上转了一圈,然后随意地放在桌案上,对秋玉疏道:“秋师妹,我带了一瓶上好的天元丹来,待你剔骨之后,可为你调理经脉,保你身体无恙。”
秋玉疏听了,嘴角微不可察地冷冷一抽,似笑非笑。
天元丹?
她的剑骨,难道仅仅值一瓶天元丹吗?
颜松云似乎是没注意秋玉疏脸色不善,继续诚恳地表达感激之情:“秋师妹,换骨之情我定铭记,日后等你成了宗主,我定当做牛做马,万死不辞。”
又是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
秋玉疏的眉毛一抬,忍不住笑了一声。
上一世,换完剑骨后,她元气大伤,卧床多日,他不曾来探望过一眼也就罢了,还对外宣称,是他自己突然悟了道,因而剑术提升飞快,全然闭口不提有她剔骨相赠一事。
如今,这番话再次入耳,她只听出了里面的人心诡谲、世情凉薄。
秋玉疏稳坐在床榻上,收了笑,抬眉叹气:“我这副剑骨,万年难遇,若是真的给你,实在可惜。”
颜松云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一副身不由己的表情,叹气道:“你我本为挚友,我因为救了你而失去自己的剑骨,但并未因此觊觎你的剑骨,只是我母亲不忍我的道途覆灭,便去找了你父亲……哎,我也是拦不住她……”
秋玉疏看着颜松云这般模样,心里一阵发笑,喃喃道:“挚友……”
挚友?
何其荒唐!
颜松云取得她剑骨后,修为暴涨至元婴期,剑术也迈入沧海境,成为试道大会榜首,得到神药万化丹。
秋玉疏向他求药,想救性命垂危的母亲。
不料,颜松云翻脸不认人,说自己凭努力得来的万化丹,不愿给外人;然后转手将万化丹赠给了心上人,讨她欢心。
于是,在一个暴雨肆虐的深夜,秋玉疏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悄然断了气。
现在求她剑骨时,说是挚友;之后她向他求神丹时,为何又是外人了呢?
颜松云哪里知道上一世发生了什么,还在挖空心思宽慰秋玉疏:“不过,秋师妹,你没了剑骨,不还有先天金丹么?入化神期乃至大乘,指日可待,剑骨于你,无甚大用。”
秋玉疏的左手手指轻搭在右臂上,微微动了动,没有说话。
心里深埋的戾气逐渐上浮。
的确,除了剑骨,她还身怀一颗传说中能取天地灵气为己所用的金丹;但问题是,上一世,她尚未学会如何催动金丹,就已然失去。
她至今也没想明白,上一世,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先剔剑骨,后失金丹,再堕蛊窟,最后竟惊动整个修真界前来围剿她一人。
颜松云见秋玉疏不再出声,便走到一张珊瑚桌案旁,单手端起一个银盘。
银盘上摆着一把沉甸甸的剔骨刀。
那剔骨刀闪烁着冰凉的光泽,似乎冒着寒气。
随着颜松云抬脚前行,剔骨刀与银盘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金石之声。
他将银盘放在榻边一个小案几上,抱怨道:“那蛊女为何还不回来?”
秋玉疏不紧不慢道:“不用等她,我们直接换就好。”
颜松云诧异,眼睛微瞪:“这如何使得?还是需要等那医修回来吧?若是不封住五感,这剔骨之痛哪里能忍住?”
秋玉疏看向悬挂的漏刻,摆出一副沉思的表情:“快日中了,之前何先生说,这个时辰最好。”
闻言,颜松云的眼珠转了转,心底那股迫不及待的情绪快速攀升,眼底流露出难以掩盖的贪婪之色。
如今的修真界中,有剑骨不算稀奇,要么是天生带来的,要么是后天用天材地宝堆积而成的。但是,剑骨也分上、中、下品级。
他的剑骨虽为上品,却远远不如秋玉疏的。
据说,秋玉疏的那截剑骨,是古神盘古的一根指节所化,能参天地玄机,悟日月造化。
若是得了,他必成千秋一代剑圣!
此时正值日中,阳气鼎盛,灵气充沛,剑骨若是能于此刻取出,便是最完整的。
他不想丢失哪怕一丝神力。
颜松云露出一脸勉为其难的模样,叹道:“若是秋师妹你执意如此,那只好先这样了。”
说罢,他快速一撩袍,盘腿坐到榻上去。
秋玉疏心中冷笑。
她走下床榻,去到珊瑚桌案旁,扭了一把桌案正中的青色玉瓶。
水波自瓶中而出,往四周荡开了去,外面的鸟鸣风声顿时消失。
颜松云奇道:“开隔音阵法做什么?”
秋玉疏回到榻上,慢悠悠地眨了眨眼:“自然是隔音用了,等会叫得太惨了,难听。”
颜松云立刻明白了:“有理。剔骨之痛,定然难忍。”
秋玉疏向来是个爱面子的小姑娘,定然不愿意让旁人知道她忍不了这剔骨之痛。
两人盘腿,面对面坐好。
颜松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拱了拱手:“秋师妹,大恩大德,我实在有愧……”
秋玉疏不客气地打断颜松云,语调渐冷:“颜师兄,既然你这般有愧,那不如别换了。”
颜松云只是嘴上假意客气一番,没料到秋玉疏竟然顺着他的话说。
他怔愣住,登时语塞。
一丝不安从心间冒出,颜松云尴尬地笑了一下:“不开玩笑了,时辰已到,咱们开始吧。”
秋玉疏注视颜松云片刻,略微提高音量:“你听清楚,我说不换了。”
她的眼底冷意如刀锋毕露,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邪性。
乍一看去,依旧是那个明艳桀骜的少女,但言行神色之间,多了一份见神屠神见魔斩魔的戾气。
颜松云心尖一颤,终于意识到秋玉疏是认真的。
他不明白秋玉疏为何突然态度大变,但他没有时间去琢磨这事。
颜松云不愿错过绝佳的日中换骨之时,露出了真容:“秋师妹,你已立下天地誓约,这剑骨,你不换也得换!”
那日,秋玉疏答应换骨后,他的母亲颜花君便立刻让她立下天地誓约,以免他日生变。
他当时觉得母亲多此一举,将人逼得太紧;如今看来,果然人心易变。
还好母亲有先见之明,留了这么一手。
秋玉疏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哦,是吗?”
所谓天地誓约,是向天道起誓,若是违背,便会遭天谴,暴毙而亡!
她亲口立下了换剑骨的天地誓约,除了认命遵守,哪里还有别的生路?
颜松云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有天地契约约束,他有恃无恐:“你可要想清楚了,暴毙和剔骨这两条路,究竟选哪一个?”
秋玉疏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一副独属于十七岁少女的纯真笑容,眼神却无比嚣张邪性,如同一把尸山上染血的寒剑。
颜松云明明自觉胜券在握,却仍被秋玉疏的眼神看得心里微微发毛。
只听她讥讽的语气中露出一丝杀机:“啧,颜松云,你这脑子……竟想不到有第三条路吗?”
第三条路?
颜松云的笑容凝固住,背后骤然升起一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