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玥敲响了秀竹的房门,轻声唤道:“秀竹姑娘。”
秀竹忙打开门,欢喜地将她扶进去,“楚姑娘,还想着一会给你介绍我师父呢,没想到你自己过来了。”
辛玥福礼道:“小女承蒙秀竹姑娘照顾,听姑娘这里来了长辈,合该前来道一声谢。”
柯其仁瞧着辛玥,眯了眯眼睛,缓缓道:“姑娘有礼了,姑娘所弹琵琶之音引人入胜,令人惊叹,不知姑娘师从何处?”
他自知有此等琵琶之技的绝非普通人家的女子,若不是风月场上的名角,就是贵胄之女或世家女子。
而眼前之人面容清丽身姿柔弱,行为言语间端正有礼,不似风月女子。
在大皇子薨逝,公子回到上京之际,突然出现这样的女子,他不得不防。
辛玥不知柯其仁何意,只以为他是从西北到上京的武林人士。
“琵琶乃是家母教导,琴技不及家母,先生过誉了。”
家母?柯其仁记起,在来的路上,展雨告诉他,说此女上月父母双亡,可据他所知,上月乃至近半年,并没有被抄家的世族,亦没有被罢免的官员,更没有家道中落的富户,她莫不是在说谎?
柯其仁看了秀竹一眼,又看了站在门口的张重渡一眼。
三人都感觉到了事有不对,齐齐看向了辛玥。
柯其仁试探问道:“听闻楚姑娘父母上月双双身亡,妹妹也丢失了,老夫十分同情。我和公子来上京办事,要待几日,姑娘可否告将你妹妹长相告知公子,将其画成小像,老夫可去姑娘家附近打听打听,矫正画作,帮姑娘寻找妹妹。”
听到要帮她寻找小灼,辛玥激动道:“先生真愿意帮我寻找妹妹?”
柯其仁道:“那是自然。”
辛玥刚要再言,猛然意识到,这人说,还要去她家附近打听。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做到此等地步,似是有些过了。
且她在宫中这么多年,时常被人拉做垫背,她能安然活到今日,凭借的可不是众人认为的软弱可欺。
听这话,老者定是对她起了疑心,看来是她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
很快她便意识到,老者第一句问她的话,隐隐有探究之意,想来错就错在让他听见了自己弹琵琶。
这位老者定是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恐是认为有着如此技艺的她绝非普通人家的女儿,上京的贵族、朝臣、世家虽多但也不难打听,很快便会知道她在说谎。
帮她找妹妹,其实是想让她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江湖之人虽豪气仗义,但也怕自己所帮非人,她理解。
既是如此,辛玥干脆道:“小女一家皆是宫中乐师,住在西宫声署中。”
此言如惊雷,令三人震惊不已。
秀竹张着嘴半天合不拢,柯其仁面露讶异之色。
张重渡却蹙了眉,心生怜悯。
当今圣上在迷恋仙道之前喜爱舞乐,宫中乐师有上千人之多。
可皇帝喜爱舞乐却不拿这些乐师当人看,只当是个玩意,宫中各嫔妃也时常消遣他们,稍不合心意,轻则挨打,重则杖毙,也不知楚姑娘的父母是否也是如此身亡的。
思及此,他忽然想到,曾听好友羽林军统领姜霖说过,宫中有个三公主,母妃静嫔身份低微,乃是从南方带回来的乐人,受了几月宠幸后,皇帝腻了便丢在一边。
先皇后在世时,静嫔母女日子尚可,先皇后薨逝后,继后十分厌恶她们,要不是皇帝偶然记起静嫔传召奏乐,早就被继后授意的尚宫局各司,克扣至死了。
后来静嫔病死,皇帝传召奏乐的就成了三公主,皇后也效仿皇帝,常常召其奏乐,以此取乐。堂堂公主,生生活成了个乐人。
他去东宫之时,有几次听到大皇子询问身边太监这位三公主的吃穿用度,似是十分短缺。
他没见过三公主,也能想到这位公主在宫中过得是怎样的日子,想来整个皇宫除了大皇子,再没有人会关怀她。
只是如今,大皇子薨逝,这位三公主的日子会更艰难吧。
张重渡心中唏嘘,失了明君的大晟朝,皇族公主尚且如此,在这样的皇权之下,百姓们过得又是怎样朝不保夕的日子?
辛玥继续道:“母亲因身子不适,弹奏时出了差错,仗刑二十,当天夜里就去了,父亲悲伤至极,第二日也犯了错,亦被杖毙。”
言语间,辛玥流出两行清泪,“我们本是从南方而来,父亲说人生苦短,不愿待在小镇上,想到最繁华富庶的上京闯一闯,谁知却断送了性命。父母死后,我和妹妹心生恐惧,花尽银子设法出了宫,可上天不怜,妹妹生死未知。”
她说的这些都是宫中真实发生的事,用以打消老者的怀疑应是足够了。
柯其仁和秀竹皆不言语,看向张重渡,等着他发话。
“即使如此,姑娘将令妹样貌说与在下。”张重渡从门口走到了桌案旁,摊开了一张纸。
这声音纯净浑厚,温润稳重,给辛玥莫名的踏实感。
辛玥意识到此人定然就是秀竹口中的公子,忙往张重渡所在方向迈步。
秀竹见状,上前扶住了她,将人带到了桌案前。
一股淡淡的木松香夹杂着墨香扑鼻而来,辛玥想到方才闻到的气味,心中起了狐疑,却没有冒然发问,若方才长廊之上,他真的在,就更要感谢他给了她一番郊野花木的场景。
“小女楚玥感谢公子救命之恩,铭记于心,日后若有机会,定予以报之。”
张重渡拿着毛笔,示意秀竹磨墨,“不过举手之劳,姑娘那般贵重的玉佩都给了在下,何需再客气。姑娘将令妹样貌说予在下,尽量详细些。”
辛玥时常作画,自是知晓这人要画得像、识得出,在于不同于旁人的特点。
“舍妹圆脸圆眼,鼻梁不算高,鼻尖小巧,唇薄厚适中,下唇稍厚于上唇,左耳有痣,位于耳尖,左手烫伤过,伤疤在虎口处。”
她自知烫伤无法体现在小像上,却有利于更快找到小灼,“公子可在那处山林附近的村庄再寻一寻。”
虽说展雨侠士已经寻过了,但小灼还能去哪呢?她实在想不出。
张重渡放下笔,将画像递给从第一笔落下就站在一旁的柯其仁,“还麻烦您和展雨去寻一寻了。”
柯其仁道:“公子放心。”
辛玥听见此话,面向柯其仁再行一礼,“感谢先生。”
柯其仁却皱了眉,“不必谢我,老夫不过是按照公子吩咐办事。”
十年前,张重渡隐藏身份来到上京,两载后高中状元入仕进了刑部,八年来在刑部见过太多可怜人,举手之劳的事情也帮过,可为了个陌生人,去做这般需要花费精力的事,是头一回。
这似乎并不是一件好事。
秀竹察觉出柯其仁不悦,忙道:“师父,你想吃什么?要不就吃我最拿手的糖醋排骨吧。”说着就拉起了辛玥的衣袖,“楚姑娘,你就帮我洗菜吧。”
“不用了。”张重渡绕过桌案,“我们这就走了。”说完径直出了房门。
柯其仁慈爱地拍了拍秀竹脑袋,也跟着张重渡出了房门。
在回上京的路上,张重渡道:“柯将军,楚姑娘的妹妹不急着找,但既已说出了允诺,我们就不能食言。”
秀竹都能察觉出,张重渡怎么可能感觉不出柯其仁的想法。
柯其仁这才舒展了眉,自嘲道:“原是我之过,急于试探,倒忘了自己的允诺,若是公子婉拒了楚姑娘,别说旁人,秀竹先不答应了。那丫头,我今日瞧着,极为欢喜这位楚姑娘。”
秀竹欢喜无所谓,左右她做不了要留下楚姑娘的主。
张重渡沉默半晌道:“柯将军,今日大公主着人来送消息,明日陛下就回宫,再过两日是末伏,按往年惯例,宫中要举办击鞠赛事,此次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公子打算如何?”
“等五皇子拉拢。”
此话一出,不用再多说,张重渡做了何种决定,柯其仁已心知肚明。
小院中,张重渡离去后,辛玥越想越觉得羞惭。
从这几日的吃穿用度,她能感觉出,救她的人生活富足。那块玉佩对她来说很珍贵,但对旁人来说并没有意义,放在那位公子手中,也就是个普通的物件。
那位公子救了她,还要帮她寻找小灼,她的报恩之礼确实轻了些。
“秀竹姑娘,这附近可有寺庙?”
秀竹瞧着雨后天气渐晴,乌云消散,空气十分清新,就让辛玥坐在桃树下陪她整理花枝。
夏日快要过去,院中鲜花时有凋谢,她看着十分可惜,就把掉落的花瓣都整理起来,做成香末或香饼,秋冬用来熏香。
她剪下一支快枯萎的茉莉递到辛玥手中,“有的,姑娘要去?”
辛玥拿起茉莉花闻了闻,“好香,我很喜欢。”说着就摸索着别在了发髻上,“秀竹姑娘,后日是母亲七七之日,亦是中元节,我想为母亲烧纸钱,也想去寺庙祈福。”
后日是母妃七周年的忌日,如今这般境遇,她本想随意悼念就好,方才想到报恩,便想着干脆去寺院,一方面悼念母妃,一方面为那位公子求个平安符,也为秀竹祈福一生无病无忧,她还想求菩萨保佑小灼平安无事。
“好,后日我陪着姑娘同去。”
辛玥心中感动,遥想在宫中这么多所谓的亲人,哪怕是大皇子,也只是偶然想起她。没有一人像秀竹这般,吃穿都是紧着她的喜好,事事都念着她。
“秀竹你可知,这么多年来,你是我结识的唯一朋友。”
秀竹愣了一下,心中涌上热流,想到自己这么多年的遭遇,这话,又何尝不是在说她?
轻轻触碰着辛玥发髻上的月季花,缓缓蹲在辛玥身前,温和地瞧着眼前女子,“楚姑娘,你也不知道吧,姑娘也是我这么多年来,结识的唯一朋友。”
在她心里,张重渡展风展雨这些人,都是家人。
辛玥重重点头,泪水晕在眸中,好不容易结识的朋友,最后还是要分开。她的身份,使得她等到眼疾大好后,便不得不离开上京,否则让人认出,捉回宫去,就又要过如履薄冰的日子了。
“秀竹,我还会作画,等我眼睛好了,便为你画像可好?你还可以将展风侠士喊来,二人一同入画。”她的神情有些落寞,“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秀竹整理了一下辛玥被风吹乱的发丝,“楚姑娘,等你眼疾好了,我便去求公子,让你留下陪我,可好?”
辛玥咬了咬嘴唇,沉吟半晌道:“好。”
秀竹说得这样恳切,她怎么忍心拒绝。
今后事,今后再言,就让她先好好同秀竹相处几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