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宫墙初晓

“上谕:尔年氏,令族钟祥,持躬端肃,克修四德以树仪。今着赐婚与皇四子雍亲王为侧福晋,三月三日入亲王府。”

苏晓星悄悄地抬眼看向年思蕴。年思蕴起身上前,叩谢圣恩,的确是大家闺秀那种端庄贵重的模样。只是在苏晓星自下而上的视角中,能看到她大袖旗装下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

也是,她这么一个聪明人,怎么会想不到今天之后的情况呢——年家这样的汉军旗大族,在这些年的储位风波中迟早是要表明立场的。可他们还没准备好表明立场,就被康熙强行捆绑到了四阿哥的船上:把年家的佐领划归雍亲王,是第一次捆绑;年思蕴的婚事,则是第二次捆绑的标志。

而利益捆绑,可远比她的婚事重要多了。苏晓星大概明白了她的心情:她应该谢恩,但作为一个筹码而度过一生,这是每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人所本能抗拒的。

如果有机会的话,再劝她几句,劝她想开点吧……苏晓星这样想着,耳边就传来了下一封圣旨的内容。

这应该是第九个人了,她也是被赐婚做侧福晋,赐婚对象则是五阿哥胤祺,如今的和硕恒亲王。在她之后,另一位秀女被指给七阿哥胤祐做侧福晋。

十六个秀女,两个满洲八旗的入宫,四个嫁给宗室子弟,赐婚给皇子的四个,分别指给了老四老五老七和十七……苏晓星像读了一段材料那样,下意识地在心里画了个表格,把目前的各种情况都填了进去。

正经有圣旨要宣的秀女也就只有这些人,剩下的六个人,无一例外都是传个口谕就行的身份:

“刘氏、祁氏,着赐与皇太子为格格。”

“完颜氏、陈氏,着赐与皇三子诚亲王为格格。”

“石佳氏,苏氏着赐与皇十三子为格格。”

苏晓星对于自己成了最后一个被提到的并没有什么意见,毕竟她这样的身份能进这次选秀,就已经是曹家和康熙的共同努力了。

可她还是震惊到几乎失神,起身谢恩的动作都是条件反射般完成的。这份震惊里有喜有忧:喜的是她居然能和石佳念儿在一块——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可以捏捏她的脸,嘿嘿……

啊不是!她更应该发愁自己的去处啊!十三阿哥,康熙朝的大冤种,雍正朝的卷王二把手……苦尽甘来的人生听上去是挺爽的,但在这么一个人的后院里,她还有躺平做米虫的好日子过吗?

何况还有个问题:她一个搞康雍乾三朝的研究生,好歹对这一时期的后妃和宗室女性是整个盘过一遍的;但是怡亲王府上来自江南三织造的女眷,那完全是查无此人……这意味着什么,她都不敢细想。

宣旨环节完全结束,明天一早,这十六名秀女就要离开畅春园,各自启程:需要准备婚事的,回到京中宅邸暂住——都是高官显贵家的小姐,不可能在京城没有自家的宅院。

而进宫的两位和她们六个进皇子府中的格格,横竖也没什么成套的礼节需要准备,明天来一辆马车,直接把她们接到该去的地方就完事了。

日头一点点地沉下去,在裹好了自己的小包袱之后,苏晓星点亮了屋里的蜡烛:“今天晚上……都睡吗?”

“睡不着。”接下这个话题的是年思蕴。接下来她所说的话,几乎是这一刻大家共同的心声:“这一个月……能遇到姐妹们,是我一生之幸。”

“可不是嘛。只可惜明天之后,哎,算了。”伊尔木也不想提起之后的事:“还是念儿命好。”

“嗯嗯。”石佳念儿猛点头,脸上是毫无掩饰的开心和激动:“真好,能和苏姐姐往一处去!一定是我爹娘在家里日日求菩萨,才换来我这么好的运气……”

“莫哭莫哭!”苏晓星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立马出声:“我虽然没什么背景可言,但以后在十三阿哥府上,我肯定想尽办法护着你。不过,你可真的不能再这样哭了,伤身不说,让人家怎么看你……”

这个“人家”自然是指府上的福晋侧福晋。苏晓星和石佳念儿要在意这些人的看法,年思蕴和伊尔木自然也逃不开。最后,还是伊尔木无可奈何地笑道:“看看,有个姐姐在身边多好,还没有进门就开始帮着操心了。不过念儿有苏姐姐在身边,我也确实放心不少。”

她的话里不知是庆幸还是自嘲:“毕竟我这一辈子已经能看到头了……挺好挺好,眼下的情形,我只要安分守己,总是能平安到老的。我也不是汉人诗里那种总喜欢伤春悲秋的那什么‘红颜’,如今需要我操心的人,除了家中亲人,也就是你们几个了。”

“你们可要谨慎些,有的人有的事,最好不要沾染。”

八旗世家的小姐,从小耳濡目染朝中的动静,对现在的局势虽然不能说了如指掌,可也算心里有点数。这话都说出来了,那也证明伊尔木确实是在担心她们。

苏晓星是感激她这份好意的,但这些拐弯抹角涉及朝政的话,也让她想起了自己白天归纳了一半的表格——如果把她们几个格格也算上,那就有意思了:排前十的皇子里,除了被圈禁的老大和老八老九老十三位,家家都会有新人入府。

而她自己要面对的这位十三阿哥,到目前爵位是一级都没有,妻妾的配置却是贝勒起步的标准……她不由得想起了这位怡亲王被删改的乱七八糟的资料,其中一个最关键也是马上会发生的问题,就是康熙朝的这最后十多年里,他为什么会被弃置一旁。

这已经不是她想不想沾染的问题了……只是不知道她这点先知先觉的本领,能不能让她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把自己和念儿保全下来。

既然都已经提起这些事了,苏晓星干脆也对年思蕴直言相告:“思蕴,你的衣食住行自然是不用我担心的,但我还要劝你一句。”

“你平日里一定要好好将养身体,遇事也不要思虑过度,顺从自己的本心即可。”

苏晓星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告诉她,比如不要为了争一口气就去帮福晋管理家里的大事小事,比如不要按两年一个的频率生儿育女……但这些话她都不能说,否则话一出口,她就会被当成礼教的“异端”。

“我知道姐姐是为我好,姐姐的话,我一定放在心上。”年思蕴听到这些只为自己而不是“年家小姐、亲王侧妃”着想的话,也不禁绽开了一丝温柔的笑意。

“只是……姐姐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想得周全,我们却不知道有什么可以提醒姐姐的。”

这次轮到苏晓星茫然了。她的确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换句话说,她不知道自己会走面前两条路里的哪一条。

是想办法躲过一切与自己无关的纷争,偏安一隅度过一生;还是剑走偏锋,去搅一趟这混水,保下她想保护的所有人,甚至……扭转这段历史的走向呢?

“思蕴你就放心好了。”伊尔木倒是信心满满:“我瞧着苏姐姐,是个大有主意的才女呢。”

“嗯,年姐姐放心吧,我也会保护苏姐姐的!”

如此一来,这个离别之夜的气氛总算是没有过于悲戚,而是带上了几分“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式的洒脱。在大家聊了许久,直至月落时分才各自打了个盹之后,第二天的初晓也如期而至。

安静的小院里再度喧闹起来。畅春园是皇家园林,接人的马车或是轿子都在西北角门处等着。而她们所住的院子,离西北角门还有一里多的路程,她们一律要自己走过去。

一旦出门,就要规规矩矩、稳重大方地走路了,因此,今天的院子里格外热闹:有从小一处长大,情同姐妹的姑娘在依依惜别;有同往一处去的姑娘在提前套近乎;有家里在某位阿哥身上下了注,自己却无缘入府的姑娘,在急着找有关人员最后刷一波印象分。这其中有两三个姑娘凑去了毓庆宫的两位格格身边,还有一位眼光独到的姑娘,缠上了年思蕴。

苏晓星牵着石佳念儿的手迈出房门,看见院中的这一幕不禁有些好笑。伊尔木在大门口向她们挥手作别——她和身边那位被封答应的姑娘要急着动身,入宫的时辰可是一丝一毫都不能耽误。

“我们也走吧。”苏晓星和石佳念儿相视一笑,过去和年思蕴交换了个眼神,招招手,随后一同跨过了小院的门槛。

她们向着西北方向走去。初春时节的晨雾渐渐散去,朝阳从身后升起来,将宫墙的影子投在青砖上。苏晓星心有所感般,悄悄转头望去,那红墙金瓦上闪烁的光芒就这样刺进她的双眼。

畅春园,在明末战火的废墟上建起来,康熙年间一时兴盛,随后又被圆明园占尽风头……可最终无论是畅春园还是圆明园,都被一百多年后又一场王朝劫难的大火焚毁;只是这一次,它们再也不会因皇家的威仪而重修了。

苏晓星的心里突然有点难受:她知道这个世界许多人的一生,知道他们的来处也知道他们的结局。她甚至知道这座畅春园的遭遇和涅槃重生——

可是她自己呢?难道她就要为了一个并不确定的“安稳人生”而主动成为这个世界的一员,最后把自己的一生消磨得干干净净,直到完全消失在这个时代的记录里吗?

不远处传来了马匹的嘶鸣,西北角门就在眼前了。

作者有话要说:去看了两篇论文,还查了下春季太阳该是怎么升怎么落的(应该是东北升西北落)

所以我为什么要去查这个东西(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