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平侯府内院。
沈棠是被硬生生疼醒的。
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站在牢外的谢云起脸上毫不掩饰的难以置信、惊慌失措、害怕、懊悔......和那一脸的泪痕。
沈棠从来没有想到谢云起的脸上会出现那么多表情,小时候的谢云起脸上总是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总是会偷偷揪自己的小辫子,而在自己气到掉眼泪之前,他又会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甜糯的麦芽糖塞进自己嘴里,每次自己都会被他一根糖收买走忘记生气。
青年时的谢云起成熟了些,已经懂得收敛自己的情绪,也不再如小时候那般捉弄她了,那时候的沈棠就已经很难从谢云起的脸上察觉出他的真实情绪了,那个时候的谢云起总是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带着自己做一些平常家里人不让自己做的事,那个时候的谢云起也是沈棠最喜欢他的时候,会带着自己走街串巷吃最好吃的小吃,喝最好喝的杏花酿,会在自己生辰的时候带自己去放孔明灯,会在元旦的时候带自己去看最好看的烟火,是让沈棠觉得,那是对自己最好的人。
谢家出事后十年,再次见到的谢云起,沈棠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看不透他了,他身上的疏离、阴翳都让她忍不住的害怕。
只是他为什么会流露出那样的表情,毒酒是他亲手斟给她的不是吗?
也许是自己看错了罢,毕竟听说人在将死之时会看到许多奇怪的东西,毕竟那般恨着自己的谢云起又怎么会为自己的死而落泪呢?他若是确定自己死了怕是只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吧。
就像是现在,自己竟然看到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的闺房里。
身体里似乎还残留着毒药肆虐过的痕迹,喝下毒酒后,一开始会觉得困顿,就像是酒足饭饱后,躺在躺椅上,午后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让人忍不住想要沉睡过去,可是很快,困顿便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毒发的剧痛,就好似有人在拿着刀子一寸寸的破开自己的皮肉,现在毒药肆虐的剧痛已经过去了,只留下浑身的不是。
沈棠不想动弹,只是睁着眼看着头顶的藕色海棠床帷和刻着繁复海棠花纹的床柱,夜深人静,房里只有一盏微弱的烛火亮着,摇曳的烛光让屋子里明灭不定,屋里很安静,安静到沈棠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一下接一下,原本平稳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她好像没死?
沈棠心中忽地生出了一股荒诞感。
她骤然起身,毒药肆虐过的身体无法适应如此大的动作,抗议的发出阵阵不适,沈棠扶住床柱,顺着床柱上雕刻的海棠纹样慢慢的摩挲着,感受着手心下那真实触感,沈棠勉强挪动身子,慢慢的在屋子里打转,看着周围熟悉而又陌生的的摆设。
越看,越觉得心惊。
这屋子里摆设、装饰物件都让她十分熟悉。
尤其是那张妆奁。
沈棠怔怔的看着窗边的妆奁,那是上好黄花梨木制成的,木工并不是太好,只能说是差强人意,雕工更是一点也无,是一张除了料子好外毫无亮点的妆奁。这样一张妆奁在这个摆设装饰无一不精巧的房间里显得是那么的突兀,若是木匠将这么好一块好料子做成这样的妆奁,怕是要被买主追着打的。
沈棠记得,她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也是一样的料子,也是一样的除了料子好外一无是处,可那是自己的堂兄亲自为自己打造出来的,为了做出能看得过去的妆奁,自己那位败家的堂兄浪费了五块好料子,气得一向温和端庄的伯母拎着棍子追了他满院子打,后头自己的堂兄拿出了多年攒下的家当给自己补上了十块同样好的料子,这才让伯母消气。
这样的妆奁是独一无二的,世上断不可能还有第二张。
沈棠猛然冲到了妆奁前,抬眼看去,磨得光亮铜镜中映出了一张灿若桃李的面容。
沈棠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颤抖着伸出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
镜子中的女子年岁尚幼,脸上还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奶膘,皮肤晶莹温润,有如上好的羊脂白玉,秀美的峨眉下是一双漂亮的剪水双瞳,微微垂下眼帘,睫毛也跟着轻盈垂落,宛若翩跹的蝶翼。
沈棠峨眉微蹙,镜中的少女也同样蹙起了双眉。
毫无疑问,镜子中的人便是自己,准确的说,这是年少时的自己。
可是自己不应该是死了吗?怎么好似回到了少时?
沈棠神情恍惚,前世自己被困于承恩公府倒是静下心来看了许多的书,其中便有志怪异谈里谈及了“重生”这一词。
自己饮下毒酒却未死反而回到了年少之时,这应当就是志怪异谈里的重生了吧,只是,自己重生到了何时?
沈棠打量屋子里的摆设,很快,角落里的一个炭炉引起了她的注意。
屋里燃着炭火,估摸时间应当是冬日。
沈棠的父亲战死沙场,母亲悲伤之余也随父亲去了,沈家老夫人怜惜她年纪轻轻没了父母,亲自带在身边教养,又因沈家这一代只她一个女孩,老夫人对她更是疼爱有加,就连冬日屋里燃的碳火都是上好的瑞炭。
瑞炭出自北地,产量极低,形似青玉,燃之无烟,只燃一块便能保持室内温暖一日一夜。这么好的炭火自然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也就是沈家有一个镇守北地的乐平侯,年年会送最好的瑞炭回京孝敬老夫人,老夫人又疼爱沈棠,送来的瑞炭大半都送到了沈棠屋里,这才让她也能用上这上好瑞炭。
整个乐平侯府中,也就只有老夫人和沈棠屋里才能用上瑞炭,其余人都只能用次一等的银丝炭。
后来,祖母搬去庄子上养身子,她便也再也没用过瑞炭了。
沈棠怔怔的看着炭炉中燃烧着的炭火,现在炉子里烧的还是瑞炭,这是不是意味着祖母尚在府中?
还有,自己年少时在侯府中备受宠爱,不光光是祖母就连叔伯也对自己疼爱有加,自己夜间醒来,并未刻意放轻动作,按理说自己苏醒后这一番动静正常情况下早就该有侍女前来伺候,可如今自己在屋里折腾了好一会儿都没见人进屋,这对一个备受宠爱的侯府小姐来说是极不正常的,而这种情况在沈棠记得只出现过一次。
那就是十年前,自己十五岁的时候,这年谢家因牵扯到科举舞弊案而全族获罪之时。
谢家获罪的消息传到沈家后,自己的祖母第一时间便派人将自己从学堂里接了回去,并将谢家的情况和自己挑开了明说,打算让自己和谢云起正式退婚。
沈家手握兵权,是将门世家,从小耳濡目染之下,沈棠也沾染了忠义正直之气。
在当时的她看来,谢家获罪了就要退婚这等落井下石之事实非君子所为,而且,她和谢云起从小便定下了婚约,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义甚笃。谢家诗书传家,满门傲骨,又怎么会做那舞弊之事?这必然是有小人陷害谢家。
从小便喜欢看话本的沈棠那会都已经想出了自己对谢云起不离不弃,谢家翻案后,自己和谢云起苦尽甘来,从此幸福一生的故事。
事实上,谢家也确实是被诬陷的,谢云起后来也的确为谢家翻了案,但这都是谢云起未来掌权之后的事了,如今,谢家想要翻身比登天还难。
因为,想要谢家死的并不是那些明面上的敌人,而是这个皇朝至高无上的圣人。
现在的时间线应该是自己不愿意退婚,甚至为了谢云起还说出了许多伤人的话,把一向疼爱自己的祖母气的晕厥过去,震怒的三叔沈为黍一怒之下勒令自己闭门思过,并勒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自己的院子。
沈棠就这么静静的坐着,回想着往事。
静坐了一夜,天终于亮堂了起来。
叩叩。
一阵轻微的叩门声打断了沈棠的回忆。
“姑娘可是起了?”
静坐一夜,加上身体似乎还有上辈子中毒后残留的不适感,这让沈棠感觉自己的身子就像是生锈了一般,难以做出相应的动作,只是简单的一个转头,她都觉得脖颈酸胀的厉害。
“进来吧。”
沙哑的声音从嗓子里挤了出来,听出自己伺候的姑娘声音不对,贴身丫鬟小蝶忙不迭的推开门走了进来。
“姑娘怎么也不披上衣服?”见到只着里衣坐在妆奁前的沈棠,小蝶忙把房门关上,随后熟门熟路的走到衣柜前为沈棠取出一件粉白色绣着瑞鹿纹样的大氅给沈棠披到了身上。
屋里一直烧着瑞炭根本不冷,沈棠也没拒绝小蝶的好意,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大氅:“小蝶,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到巳时了。”
自家小姐以往起的便晚,但也没有像今天这般晚,虽然知道自家姑娘最讨厌旁人打搅她睡觉,若是有人打搅了自家姑娘的觉意,少不了要挨一顿责骂,可今天都快到巳时了,眼见都日上三竿了,沈棠还没有其,再加上昨天沈棠又被禁了足,小蝶怕沈棠出什么事这才壮了胆子前来喊门。
“时辰倒是不早了。”沈棠抬了抬手,示意小蝶伺候她穿衣。
“祖母如何了?”借着梳洗,沈棠开口问道。
重回十五岁,沈棠自然知道这个时候祖母已经苏醒,不然自己的侍女也不会进入自己的院子。
想到这里,沈棠心里一酸。
哪怕自己将祖母气到晕厥,可是她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解了自己的闭门思过。
“老夫人今晨醒了,只是看着还很伤心的样子。”
听到小蝶的回答,沈棠心中又是一痛。
年幼的自己被宠坏了,根本看不清侯府锦绣昌盛之下的危机。祖母倒是看得清楚,只可惜,自己却没能领悟。
乐平侯府手握兵权,自己的大伯乐平侯沈为稷镇守北地,在北地将士中名望极高。
这也导致了帝皇对乐平侯府极为忌惮,乐平侯府如今看起来一片安宁,但是实际上只要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之地。
因此,谢家获罪后,哪怕往日和谢家私交甚好,在这个时候,沈家也不得不和谢家撇清关系。
可惜,当初年幼的自己看不清这一切,任性不说,还一次又一次的让祖母伤透了心。
祖母年事以高,身子骨本就大不如前,又哪里经得起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往她心口上戳刀子?那一年,身子骨本来还算硬朗的祖母,病了许久,后面病是好了,但身子却也差了许多,自己三叔便将祖母送去了一处温泉庄子养病。
沈家的叔伯嘴上不说,但内心对气倒祖母的自己极为不满,此事之后,承恩公世子傅明业登门求亲,沈家便将自己嫁了过去。
“我去瞧瞧祖母。”梳洗完毕,沈棠一刻也等不及便要去见祖母。
沈棠自小便养在老夫人身边,她的院子和老夫人的院子是挨着的,走出去就到了,短短的一小段距离,沈棠健步如飞,直教后头跟着的侍女都得小跑才能跟上。
刚进祖母院子还没进屋,沈棠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老夫人身边的刘嬷嬷正端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往老夫人屋里去。
“刘嬷嬷。”沈棠快走几步走到刘嬷嬷前头:“这药我来送吧。”
说着,沈棠也不等刘嬷嬷回话,便将她手上的托盘接了过去。
“姑娘,三爷在里头。”刘嬷嬷见沈棠走得快,忙在后头低声提醒了一句。
刘嬷嬷也是打小看这沈棠长大的,虽然身份低微,但内心里也是将沈棠当做了自个儿的孩子,沈棠虽不知轻重气晕了老夫人,更是惹了沈家三爷大怒,可不管这么说,这都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也不忍看她再受责罚,于是便提醒了沈棠一句,让她好生注意,别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恼了盛三爷。
“多谢刘嬷嬷提醒。”沈棠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沈为黍在朝中只领了个闲差,昨日老夫人被沈棠气的晕了过去,沈为黍便告了假在家中侍奉母亲。
进了屋,沈棠一眼便看到了倚靠在倚靠在床头的老夫人。
老夫人已是花甲之年,昨日被沈棠气了一场,此时精神还不大好,恹恹的靠在一个靠垫上,沈为黍则是守在床前。
见到沈棠进来,老夫人支起起身子,脸色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冲着沈棠招了招:“我的娇娇来了,快到祖母这里来。”
相对于老夫人的和气,沈为黍对沈棠就没什么好脸色了,只老夫人还在,只得克制自己的脾气,沉着脸一句话都不说。
再次见到疼爱自己的祖母,沈棠眼眶一热,泪珠止不住的往下掉。
“哎呦,我的娇娇哟,怎么就哭了呢?”
老夫人伸出手,想将沈棠揽到身边,沈棠摇了摇头没像往常一样坐到老夫人身边,她将手上放着药的托盘往案几上一放,直直地跪了下去。
“是棠儿不孝,让祖母伤心了。”
年幼时的骄纵不过是有沈家护着,谢家获罪后,事情更是一桩接着一桩,让沈家疲于应对,她也渐渐成熟、懂事。
可惜迟来的成长并不能帮助沈家渡过难关,这一跪,便是重生后沈棠的决心。
重生后,一切都还来得及,她一定可以让沈家不再重蹈覆辙。
见沈棠跪地不起,老夫人也知道她这是因何而跪,她长叹一声道:
“祖母知道你和云起那孩子从小一起长大,这打小的情谊不一般,科举一事早在放榜之时便有人检举,只是当时证据不足,圣人便暗中找了密探暗中查案,谢家在京城经营多年,谢阁老又是桃李满天下,堪称文人中的泰斗,科举舞弊一事牵扯重大,若非有了能让谢家不得翻身的证据,圣人也不会轻易发作谢家,得罪文人,如今谢家尽数入狱,动静又是如此之大,怕是已经证据确凿,抄家流放对如今的谢家都是最好的结果了,云起那孩子也是祖母从小看着长大的,他是个好的不假,可君心难测,若你执意要和他纠缠到一起,与你于沈家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