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跃站在桌子前,刚好露出个脑袋,她没凳子坐,唯一的一个在金胖子屁股底下。
“妹妹,来,喝豆汁,刚出锅的,热乎着呢,还有这焦圈,我特意还多要了点辣咸菜,倍儿好吃!别客气,胖哥请客!多吃点!”
金胖子热情地反客为主,招呼姚跃的样子和在自己家一样。
豆汁这个大名鼎鼎的食物中的生化武器,姚跃还真的听过。
现在谨慎地闻一闻,一股子馊水味,真的挺劝退。
她实在不太想试,总感觉,试试就逝世。
金胖子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使出浑身解数劝饭,在他嘴里,这豆汁就是琼浆玉液都不换啊!
姚跃有点好奇但不多,这种四九城的特色饮品的拥趸跟它的反对者相比,并不缺乏,所以应该还是有优点的,吧?
像猫一样,试探地闻一闻,然后,浅浅地抿一口。
豆汁闻起来有一种微微的酸臭味,入口的第一感觉有些苦涩,后面就有淡淡的嗖味,吞咽之后,马上就会有一种泔水的气味冒出来,好想吐!
“吃焦圈!来口咸菜!”
胖子立刻把小笸箩挪过来,一口焦圈入口,油炸的香味立刻把苦馊的味道压制了下去,卡滋一口脆,这焦圈火候略大,吃起来酥脆酥脆的,的确好吃。
如果是上辈子,热量这么高的油炸食品,她真的不敢吃,可现在吃在嘴里,却觉得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发出欢呼:好吃,美味,还要!
姚跃把豆汁的碗一推,死也不喝第二口了,倒是就着辣咸菜吃了一整个焦圈。
金胖子贼心不死,总是试图用“四九城的姑娘怎么能不喝豆汁”这种理由劝她继续喝。
“你们今天不上班吗?”姚跃只当听不见,赶紧转移话题。
她也真的有些奇怪,睁开眼已经日上三竿,照理来说早过了上班时间了。
现在可没什么朝九晚五,大家都是早上八点上班。
“夜班。”姚飞吃得飞快,一碗豆汁和两个焦圈几口就下了肚,很明显,也就是五六分饱。
看姚跃真的不喝,把剩下的豆汁也倒进自己碗里喝了。
“哥,那吃完饭你陪我去何家拿行李,好不好?”
姚跃除了身上这一套衣服,其他的还都在何家。
这套碎花衬衫和军绿裤子是外公的手艺,去年做的,今年已经有点小,凑合凑合还能穿。
衣服还能对付,唯一不能忍的是没有内衣替换,没有办法刷牙,所以得赶紧去何家把东西拿回来。
行李要是继续放在何家,会给别人一种错觉,她不过是一时闹脾气,迟早还是要回何家的。
干脆趁热打铁,釜底抽薪,反正梁红桥正在气头上,就算为了面子也不会留她。
“行,吃完饭我去借个三轮车,帮你把行李搬回来。”
姚飞一点儿没打哏儿,没有二话,把嘴一抹,就打算出门借车。
“用不着,没那么多东西。”
姚跃连忙摆手,拽住已经快出门的姚飞,要什么三轮车啊,自行车都用不上,她记忆里自己的东西少得可怜,就两三套换洗衣服,还有一些牙刷毛巾之类的小东西。
其实她自己也能拿回来,之所以喊上姚飞,是怕梁红桥还没撤火,一气之下给她来个“竹板炒肉”。
吃完饭,金胖子也想跟着去何家凑热闹,还打着帮忙的招牌,被姚飞给撵走了。
出门前,姚飞递给姚跃一只凉鞋。
凉鞋是如今最流行的塑料材质,玫红色,鞋带断了一半,用火烧化了重新沾上去,靠脚底的地方留下一段丑陋的黑色伤疤。
应该是刚粘好的,还带着塑料融化的臭味。
这是自己昨天用来砸人的鞋,后来没找着,她猜是被看热闹的人捡走了,没想到又被姚飞找回来了。
姚跃接过来套在脚上,这种款式的塑料凉鞋她小时候也没穿过,着实非一般的“复古”。
这要是放在五十年后,没一个孩子看得上。
可现在,塑料凉鞋却是正儿八经的时髦单品,六七十年代塑料稀缺,所有这种材质的百货都比别的贵,一个塑料的香皂盒就要一块钱,比一斤肉还贵呢!
这么一双凉鞋,价格是布鞋的两倍,要两块多。
这还是外婆特意给买的生日礼物,亲妈梁红桥可舍不得给她买。
这种塑料鞋底子很薄,其实挺硌脚的,鞋带特别容易断,烧化了趁热粘上去是常规操作,很多孩子的鞋子都带着这种伤疤。
最关键的是,这鞋子下雨天一步一滑,其实并不舒适。
之前,小姑娘穿的很爱惜,可带子还是裂开了,没想到姚飞给她补起来了。
姚跃看了看亲哥光着的膀子,打消了重新买一双鞋子的想法。
还是先解决行李问题吧。
等姚飞套上衬衫,兄妹俩一块儿出门,先往二进院绕。
他们家住的这个大杂院是个三进的院子,不是什么高官显贵的府邸,听说建国前是商人的住宅。
一进院算是外院,以前的下人账房住的地方,还有马棚。
二进院进门是垂花门,本来从照壁左右都能进,但后来改建,左边被封住了,只能走右边。
姚家的房子是坐西朝东,正好在一进院和二进院之间,因为这边封了,只能先往里进到二进院,然后再从右边绕出来。
兄妹两人从院子里穿过,一路遇到不少人。
“历婶子,洗衣服哪?我们?我哥帮我去取行李,等拿回来我就把借的还您哈!”
“柳婶子,您早!朱婶子……”
甭管私底下交情怎么样,见人就问好,是四九城人的礼节,要是见面不招呼,那是有仇怨翻脸的人才干的事儿。
出门前,还碰见蒲家的叔侄两人蹲在门口抽烟。
蒲家就住在大门左边的倒座房,整个院子进进出出都避不开他们家的眼睛。
这两没事找事,故意往姚跃这边喷了一口烟,没防备的姚跃被呛到咳嗽了几声,两人哈哈大笑。
真是膈应人,姚跃懒得节外生枝,瞪他们一眼蹦出了大门,远离二手烟。
等出了胡同,姚跃跟姚飞打听蒲家这叔侄俩。
姚飞认真叮嘱姚跃: “以后出入避着点前院的那家,理他们远点。”
姚跃瞪大眼,想多问几句,姚飞没有解释的意思,“反正少跟他们牵扯。”
这家两个光棍在槐树胡同是狗不理,平日里挑事儿占便宜,偷看女人洗澡,小偷小摸,名声臭透了,除了这些,影影绰绰还有些其他不好的名声。
他们忌讳自己这个当兵的,不会对自己出手,可妹妹在他们眼里可就是个软柿子,想捏就捏。
所以,这种臭狗屎一样的人,还是离远点别沾惹的好。
姚跃不知道姚飞的忧虑,过惯了独门独户的小日子,早就习惯前世人漠不关心高高挂起的邻里关系,她现在还不知道邻居的威力,正颇有兴趣地打量四九城的风景。
昨天一肚子的心事,压根儿没心思看看这停驻在时光中的城市,现在才有心看这跟自己故乡完全不同的大都市。
说来有些奇妙,她现在还有一种虚浮感,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
也许这就是一个梦吧,才能跨越时光,看到从未到达过的城市。
建筑非常低矮,马路也很狭窄,不是柏油路,大多数是水泥路。
公交车胖墩墩的,圆头圆脑,半截白色半截天蓝色,很清新。上面有售票员,人工售票、人工报站,声音非常清亮,即使在轰鸣的发动机和嘈杂的人群中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车上的人服装发型都千篇一律,不时髦,但眼睛明亮,肩背挺直,非常有精气神,开口也客气,“劳驾——”、“您请——”、“您好——”
公交车从中心广场行驶而过,这里距离外婆家很近,小姑娘记忆中来过很多次。
但是记忆和现实完全是不同的,看着高高的纪念碑、城楼,还有那张眼熟的大照片——
姚跃忽然安定了几分:啊,原来不管是不是梦,我一直都在这里,在熟悉的土地上。
一进派出所家属院,兄妹俩享受到了万众瞩目的待遇。
“看看,那个,那个爬楼跳窗的野丫头!”
“哪个?小碎花衬衫那个?看着不像啊,挺文静的小姑娘。”
“文静?您老这回可看走眼了!没听说吧?人家说今天砸你家的玻璃,明天打他家的孩子……”
姚跃特别无语,她压根儿连说话的这几个人都不认识,怎么就指定对付哪家了?
“这么厉害的性子?!何家那小儿子不是天天说这娃是拖油瓶,还说打发人天天睡地板?”
“大概就是这样人家才不愿意住何家的!听说还要撕何家闺女的书,剪何家小子的球呢!这是欺负人欺负厉害了,老实人也发火的呀!”
“啥老实人,我看这孩子跟她妈去,她妈看着也不好惹。”
“啧啧,不过,这么厉害的丫头,也真是少见!”
“你要是喜欢,领回去当闺女去——”
什么话都有,姚家兄妹赶紧快走两步上了楼,不给别人提供谈资了。
这边姚飞没来过,姚跃带路进了门,正好是休息日,何金民和梁红桥都在家,何万丽跟何千强倒是没见人。
出乎意料,拿行李很顺利,没出什么幺蛾子,梁红桥虽然拉着脸,但一点儿没刁难。
姚跃觉得,她反倒有一种等着看好戏的感觉。
行李比想象中还少,一床薄薄的褥子,一条毛巾被,几件衣服,连厚衣服都没有。
没有自己的水杯和漱口杯,只有一个用了挺久的牙刷和一条旧毛巾。
都是小姑娘从姥姥家拿来的旧物。
“下剩的都还在她姥姥家呢,等天冷了去那边取,没往这边搬。”
梁红桥看了看小小的包袱,解释了一句。
姚飞搓了搓手,欲言又止,有话又不好开口的样子。
姚跃没注意,她下意识地溜了一遍何家的摆设,昨晚又过了一夜,两辈子的记忆融合得更加彻底,她这才留意到,何家这边摆的好些家具是从姚家搬过来的。
怪不得槐树胡同那边那么空荡,梁红桥这是把自己以前的嫁妆都搬过来了!
主卧里的大衣柜,床头的床头柜,客厅的五斗橱,还有厨房的碗橱……
看着都很眼熟。
姚跃忽然想起,她曾听家属院的人提过一耳朵,何万丽的外家强势的很,何家这边刚定下二婚,那边就把闺女的嫁妆搬走了!
然后,梁红桥嫁过来,就搬空了姚家那边。
毕竟这是姥姥和姥爷给的陪嫁,她要搬走,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他们兄妹以后还是自己想办法挣吧!
姚飞吭哧了半天,还是张了口:“妈,那个,咱家的户口本、粮本还有副食本,你给我吧!”
姚跃一愣,这些本本都在梁红桥手里?
就算她还是小孩子,也知道什么叫“票证当家”,买什么不光要钱还得要票。
现在和物资丰富的五十年后完全不同,供应极其有限,即使在四九城拿着钱也不一定能买到想要的东西。
每月的最重要的口粮,都是定量,必须要凭着户口、粮本和粮票才能买到手,没有粮票和粮本,连饭都吃不上!
其他的蔬菜、鸡蛋也都是限量供应,甚至油盐酱醋和芝麻酱都得凭副食本和票购买,没有这个,等着饿死吧。
姚飞退伍回来这么久了,这些东西还在梁红桥手里,甚至再婚也没交还,也不知道他自己平时是怎么过日子的。
姚跃瞠目结舌,要不是跟着走这一趟,这事儿她还真不知道,姚飞以前一声不吭,未免也太老实了吧,就这么怕梁红桥这个妈?
梁红桥一听这话,脸色“呱嗒”就落了下来,张口就想教训,何金民伸手在她大腿上轻轻拍了拍。
她想起夫妻俩之前商议好的话,勉强忍住脾气,咬着牙起身去卧室拿了一摞本证来,摔在了姚飞怀里。
“拿了就滚!”
作者有话要说:大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