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春芜被前方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她坐在后边,只听得见洛疏竹的声音,却看不到她的样子。
就在方才,她“腾”地起身,想要穿过人群,却被虞萧狠狠地按到椅子上。他压低声音警告:“春芜,此事你别参与。”
“三哥。我——”她话说一半,虞萧从桌子上摸了个灵果,一下堵到她的嘴里。
“我知道你与洛疏竹关系好。可是你得记住,你姓虞。”虞萧拿手指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语气缓和下来,“此事非同小可,你上去也救不了她。”
虞春芜未再挣扎,只眉宇间带着些不服气。虞萧看着妹妹有些哀怨的眼神,不由觉得头疼。
虞家家主三子一女,因为他与虞春芜年岁相当,因此两人关系最好。虞春芜三天两头地往洛家跑,连带着他也多去了几次。
印象中,他每次去的时候,洛疏竹总是把一件玄色的披风搭在腿上,坐在长廊的尽头,依着柱子安安静静地看书。虞萧总以为她是温柔娴静的,和她那个有些冷漠的哥哥不同。
他今日才知道,自己错了。
洛家人,骨子里都是骄傲难驯的。因为有自己的坚持,所以会做出些显得有些“愚蠢”的举动。
但是今日,她想要的公平,穆时邈定然是不愿意给的。
穆时邈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此刻,他终于将视线转到了自己倒地不醒的儿子身上,朝正在医治的虞云攀问:“朝旭如何?”
虞云攀也未曾摸清穆时邈的心思,他略微思索,最后只说了结果:“二殿下需要修养,但无性命之虞。”
“嗯……”就在众人屏住呼吸等待结果时,穆时邈蓦然岔开话头,朝左侧看去,“月灼,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从左侧上前了一人。
她眉眼与东乾帝有八分相似,气质也如出一辙,所行之处,众人纷纷退却,让出一条路来。靛色的衣摆拖到地面,不疾不徐地从周边之人面前划过。
穆月灼,天圣的长公主殿下。
“父皇。”她站定开口:“二弟虽未有性命之忧,但洛疏竹在大殿公然行刺,其罪难免。依儿臣之见,将其送入通雷塔,思过两百年。”
依天圣律法,普通犯人送入各域牢笼,罪大恶极者送入通雷塔,更严重者,押送诛邪台处死。
“陛下!”虞春芜趁着虞萧一时失神,无视父亲警告的目光,终于还是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
她年岁小一些,因此比穆月灼矮了半个头,显得气势有些不足,却仍然大声反驳:“陛下,这个处罚有些过重了。不过是——”
“不过什么?”穆月灼反问:“不过刺伤了朝旭?”
“可是她也说了原因,明明就是——”
“虞春芜!”虞萧冷声呵斥,他面上虽一片恼怒,却仍旧上前一步,把妹妹挡在身后。
他躬身行礼:“陛下,春芜年岁尚小,又被娇纵坏了,才口不择言。”
东乾帝有意忽略洛疏竹说的事情,态度已经明了。而且,若洛疏竹今日刺的是普通人便罢了,但她公然这样对穆朝旭,便是下了东乾帝的面子。
若只是普通责罚,会显得……威严不保。
所以,穆月灼说的处罚,勉强算是合理。只是塔中凶险,私斗更是常见,说是思过两百年,到时候人是生是死,谁有知道呢?
他们这位喜怒无常的长公主,打的是什么心思,虞萧算不准。
何况今日,洛家竟然无一人前来观礼,这洛疏竹的事情,再怎么样,轮不到他们姓虞的说。
总之,事出有妖,必有古怪。
虞春芜还要再辩,虞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下了个禁言术。他站在前面,把手背到身后,死死扣住妹妹的手腕,又将虞春芜挡起来,保证穆时邈看不到她脸上不服气的表情。
虞春芜不能说话,也不知是憋的还是气的,一张脸红扑扑的,她扭过头,透过人群朝洛疏竹望去,眼中是万分焦急。
洛疏竹张张嘴,用口型回复她:“跟你哥哥回去。”
虞云攀低头给穆朝旭输送灵力,他本意不想掺和此事,但此刻一双儿女已经上前,只得呼出一口浊气,上前补救,他道:“陛下,依老朽之见,长公主殿下的评判合乎情理。”
又是一片寂静。
“那便,按月灼说的处置。”
一锤定音。
东乾帝似乎有些疲乏了,他留下一句“月灼,你来处理。”便带着一队近侍浩浩荡荡地走了。
穆时邈一走,其他人也不愿继续留下,纷纷退场。偌大一个擎天殿,几炷香的时间,就退得干干静静。
穆月灼未曾回头看洛疏竹,她道:“吴知景。”
“啊?”吴知景骤然被点名,愣了一下,才慌慌张张地应下:“公主。”
“把洛姑娘送过去。”
其实,吴知景只远远看到过通雷塔,凭他的级别,还去不了那个地方。他心中有好多疑问,但一对上穆月灼那双黑亮眸子,便又都咽了下去,只说了一句:“遵旨。”
穆月灼看着他风云变幻的表情,斜睨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开口:“真不知道,你是如何坐到这个位置的。”她似乎是不放心,终于还是补了一句,“送到落风崖即可。”
吴知景觉得洛疏竹没有反抗的意思。
她一直不说话,也没为自己辩驳。如今,就要被送入通雷塔了,也依旧是一幅淡然的模样。
吴知景看着她的样子,最后决定跟在洛疏竹身后,又让一队天兵把他们俩围在中央。
这样既能防止她的逃跑,也能稍微显得……体面一些。
擎天殿外已经暗了下来,细碎的星光点缀在浮动的深蓝云雾中,神秘又美丽。夜晚的风似乎更大了些,洛疏竹左腕处失了太多血,此刻浑身发冷,面容亦有些苍白。
身上的婚服繁复,但却并不保暖。她正要伸手敛敛衣服,忽得从后方伸出一只手。
掌心摊开,里面是一个小瓶子。
洛疏竹回头看他,吴知景被这么一盯,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挠挠头解释道:“我看你……的手腕还在冒血。”
见洛疏竹不接,他又解释:“这确实不是什么珍贵东西,但止血,还是足够的。”
“多谢。”洛疏竹把瓶子打开,为自己草草上药,半晌突然开口问:“你为什么帮我?”
“啊我,嗯……”他斟酌了一下字句:“其实,你没必要这么……鱼死网破的。”
洛疏竹从他断断续续的言语中莫名听出点意思,她问:“你相信我说的?”
“没有!怎么可能?”吴知景大声反驳,力求让余下所有人都听见,却在下一瞬开了一道隔声术,偷偷对洛疏竹道:“我个人觉得……十之有八是真的。”
洛疏竹觉得好笑,原来穆家麾下,还有这种有趣的人。
她说:“你若是不想落人口实,就不该给我那瓶药。”
“我就是,我就是……哎……”吴知景心一横,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他们要说便说。”
“你这样的性格,不适合呆在穆时邈手下。”洛疏竹伸手从左耳上摘下一个坠子,用宽大的衣袍遮掩,朝吴知景递了出去。
“今日恰巧你轮值,我在大殿上做的那些事,免不了会牵连你。今后你若是在穆家那里待不下去,便拿着这个,去我洛家之域,找凌远陌帮忙。”
吴知景心底里纠结万分,他一紧张,就喜欢用手指去反复摩挲剑柄的花纹,等到他终于下定决心接过坠子的时候,已经能够远远地看见通雷塔了。
几乎有半个塔身那么粗的紫色雷电,一瞬不停地砸在通雷塔的顶尖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接着,那带着紫光的雷电自上而下蔓延至整个塔身。
无人能抵得住这天雷的威压。人们的本能里,就敬畏这种力量。
所以,只需守住通雷塔唯一的入口,便算是守住了塔。
其实,这通雷塔的位置,还是有些特殊的。
曾经的天界只有一族,名唤天族。
五千年前,天族之首与叛乱者同归于尽,天族内部也因此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此后便一分为二。
天圣族在东,他们的祖先由天地灵气直接化为人形。
天灵族在西,他们的祖先是一众灵兽,修炼化人。
而在这两族交界处的若海之上,有一塔一殿一阁,这座塔就是通雷塔。
一塔一殿一阁皆由两族共有共用,也需要由两族共同维护。所以洛留影坠海那日,历拂衣因捉捕逃犯来到此处,没有任何不妥。
就是这片海。
天雷也在不断影响着它。若海翻滚不停,掀起惊涛骇浪。洛疏竹等人御风而行,都能感受到从下方传来的浓厚水汽。
水汽在落风崖被吹散。
落风崖是一块落于若海的巨石,是常人能够踏足的、距离通雷塔最近的地方,也是通雷塔的入口。
入口有八位值守者,他们身着黑袍,戴着面具,据说除了两位帝王,无人知晓他们的真实容貌。也除了帝王之命,无人能随意出入通雷塔。
他们周身皆是肃杀之气,自然也无人愿意到此,去找些不痛快。
但是,今日,落风崖还多了一人。
那姑娘的衣袍被吹得“飒飒”作响,她在风中转过身来,像是未曾发生过擎天殿的事情一样,朝洛疏竹微微欠身,又轻轻叫了句“洛姑娘”。
吴知景认出了来人,他率先反应过来,回了一礼,开口喊人:“梁姑娘。”
梁钦点点头,她是穆月灼的心腹,多年来随侍其左右,受得住吴知景这一礼。
她道:“公主吩咐我到此处等各位。既然到了这里,那么吴侍卫便就此离开吧。接下来的事情,由我负责。”
吴知景点头,心底觉得梁钦的态度有些古怪,但又说不上来。他看着洛疏竹的背影,偏头思考了片刻,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也没法明白这些“聪明人”的心思,便带着那队天兵,默默离去。
总归他人微言轻,改变不了什么。
崖上又变得宽敞了。
巨浪拍击在石壁上,又落回到水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巨响。洛疏竹对此置若罔闻,跟在梁钦后边,朝对面走去。
梁钦的声音浅浅,“洛姑娘,我已和值守者确认了你的身份。一会儿,你站到那光阵中,便可以了。”她顿了下,又补充道:“入塔的时候,可能会不太舒服,忍一下便好。”
洛疏竹定睛看去,崖边一道白色的光束,直通天地。
她未曾犹豫,踏入那片光中,回头看梁钦:“多谢。”
梁钦答:“都是公主的吩咐。”
她忽得上前一步,凑近她的耳朵,压低声音道:“洛姑娘,那便祝你,达偿所愿。”
“砰——”
梁钦掌心凝出一股灵力,在说话的同一瞬间,用力击打在洛疏竹的后背中央。
洛疏竹从落风崖坠落。
呼呼的风在双耳边鸣叫,她下坠得太快,眼前场景飞速变换,晕眩感猛烈袭来。下方不再是若海的波涛,而是看不透的雾气。
“砰——”一声更大的响动。
尘土飞扬,她坠到地面。
在天旋地转的痛苦中,洛疏竹强撑着睁开双眼,看见了一片新的景象。
她进入了通雷塔。
——终于进来了。
洛疏竹想,不枉费,这一番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