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知景有些尴尬。
他才刚刚升任,便受到东乾帝的命令,统领一队天兵守在擎天殿前,解决所有突发事件。
但这并不包括,处理二殿下与他未来天妃的感情问题。
大殿之前本不得嘈杂。但此时此刻,一旁的二人声音清晰,字字句句夹枪带棒,想要听不见都难。
吴知景低下头,有些无奈,又有些担忧,他手指繁复摩挲剑柄的花纹,最后在僵滞的气氛中,硬着头皮开了口:“……二殿下。”
并非是他多管闲事。只是因为此时此刻,殿内丝竹声隐隐传出,恐怕几息之后,仪式正式开始,殿门便会开启。
他此刻若是不出声,任由这二位祖宗继续“吵”下去,怕是不妙。
穆朝旭生出些被烦扰的阴鸷,他问:“何事?”
吴知景把头垂得更低,仿佛这样,穆朝旭就认不出他了。他回答道:“二殿下,门快开了。”
伴随着他小声的一句话,忽然间一道绵长的声音传向四面八方:
“启——”
擎天殿九门俱开,沉重的玉门在眼前缓缓开启,洛疏竹感觉到有那么一丝光亮,从开启的缝隙中透出来,照到她身上。
“入殿——”
她得以窥见殿内光景。
两人缓和了神色,像未曾争吵过一半,相携入殿。
他们一步步入内,略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部都在看他们,在那些眼神里,有羡慕、有嫉妒、有惊叹,也有事不关己的随意。
东乾帝穆时邈坐于中央高位之上,在他的下首,有三个席位。那左右两边各坐了人,唯有中央的那个空着。
那里本该坐着洛留影。
而今日,姑且不论洛留影,洛家一人未到。
穆朝旭在中央站定,躬下身子,朝穆时邈认认真真地行了个大礼,朗声开口:“父皇,儿臣来了。”
礼乐声戛然而止。
穆时邈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在站得笔直的洛疏竹身上转了一圈,才收起威压,缓缓望向保持行礼姿势的穆朝旭。
穆时邈此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正所谓“君心难测”,他不说话,众人也不敢出声。好半晌,寂静的殿中终于响起他的回答:“旭儿,成婚之后,也该沉稳些了。”
“儿臣定然,谨遵教诲。”
穆时邈不再多言,朝礼官点头,示意开始。
礼官深吸一口气,蓄足力气,拉长嗓音朝着众人唱道:“第一拜,敬——”
“等一下。”
这声音不大,却足以被人听得清清楚楚。礼官被这么打断,一口气卡在胸口,不上不下,甚是难受。他皱眉望向声音的来源,却在意识到那人的身份之时,硬生生将表情转换成笑脸。
他问:“洛姑娘,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洛疏竹摇头,“此事无关于你,我只是有几句话,想和二殿下说。”
穆朝旭压低声音,像是命令也像是催促,“疏竹,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讲。”
“不行。一会儿,就有些晚了。”
所有人都在等穆朝旭的反应,他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挑了挑眉,用自以为十分温和的声线回答道:“那好,现在讲,我听。”
“二殿下。”
洛疏竹转过身子,微微抬头,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的眼睛,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开口:“你刚刚在殿外对我讲,娶我是‘阳’谋。那么——”
“三百年前,你害我哥哥,是‘阴’谋么?”
穆朝旭下意识脱口而出:“什么?”
他还想开口说什么,却在下一瞬感到胸口处刺痛非常。
穆朝旭低下头,看见那根适才他插在洛疏竹发间的青竹玉簪,此时此刻,正稳稳地扎在他的胸膛。
簪子尾部雕刻的竹叶沾了血,在此刻,却有种血腥的美丽。鲜血在他的外袍上慢慢扩开,他张了张嘴,洛疏竹却没给他机会,朝着簪尾又狠狠拍了一下。
穆朝旭的喉咙划出一阵低低的哼声,他吃痛发狠,伸手想去钳她的脖子。但最终,所有力气却只化成了一个未曾完成的动作。
他手中凝成的那道灵力,从半空落下,狠狠刮过洛疏竹的左手手腕,掀开一片血肉。
——然后他轰然倒地。
身体砸在地面,发出闷闷的一阵声音。
方才两人相对而立,似一对恩爱壁人般说着悄悄话。没有人料到,只一瞬之间,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先打破这冰冷气氛的,是一道清亮的女声:“朝旭!”
那女子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她的动作太大,磕碰到桌子,桌上的酒壶、盘子“噼里啪啦”地落到地面。她置若罔闻,跌跌撞撞地向中央跑,扑到穆朝旭的身侧,泪眼婆娑。
她半抱起穆朝旭,用手慌乱地捂住他胸口的伤口,眼中的泪水将掉未掉,惹人怜惜,却依旧倔强开口:“洛疏竹,你做什么?!”
这场景带着点悲情的美感,但洛疏竹着实欣赏不来。她声音平静无波:“迟婧怀,今日没你的事,闭嘴。”
洛疏竹侧颜沾了点穆朝旭喷溅的鲜血,左手伤口处的鲜血“滴答滴答”地往下流淌,再配合那没有感情的语调,看起来着实有点骇人。
她这个模样,竟然真的让迟婧怀一瞬间止声。
众人在此时缓过神来,只是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虞家现任家主虞云攀迅速上前,查看穆朝旭的伤势。而殿外的天兵,似乎终于意识到不对,浩浩荡荡地冲了进来。
天兵们举起长剑,将洛疏竹围起,却不敢又下一步动作。吴知景从一众天兵的身后匆匆冒出,待看清其中光景,一张脸瞬间苦成一团。
他一巴掌拍到脑门上,似乎在叹息自己转瞬即逝的“升迁”,口中念念有词:“哎呀……哎呀,完了完了,这完了,这这这……洛姑娘你、你,就算二殿下和迟姑娘有所私情,也不该下此狠手啊……”
迟婧怀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原本悲伤的表情僵住,断断续续地反驳:“你……你胡说什么?”
洛疏竹未曾理会二人,她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看一个人,一个能掌控这一切的人。
——穆时邈。
穆时邈没有表情,就算在他看见穆朝旭昏厥倒下的场景时,也只是微微怔愣了一瞬,便又立刻恢复了正常。
大殿之上依旧嘈杂声不断。
穆时邈散开威压,礼官就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提高声音喝到:“肃静——”
穆时邈的眼神锁定洛疏竹,她终于在此刻,感受到东乾帝身上那股压迫的气势。他露出上位者审视的目光,开口问:“疏竹,为何这么做?”
语气亲切,仿佛他还是私下里那个随和的穆伯伯。
洛疏竹在几近窒息的威压中直了直身子,回答道:“因为,我哥哥。”
“三百年前,我哥哥受到穆朝旭的命令,去若海截下从通雷塔逃出的犯人段双。随后,他被天灵族的历拂衣一剑穿心,下落不明。”
穆时邈问:“历拂衣已然被关进通雷塔。此事,与朝旭何关?”
“他脱不了干系。”这一句话,斩钉截铁。
“这三百年,我遍寻天界,也查了所有线索。这件事,有三个疑惑要说。”
她声音朗朗,让所有人听清:“第一,通雷塔镇压罪犯,任何出逃者都会被天雷所杀,那么当日,段双是如何逃脱?
第二,天兵天将在值期间,必须携带回影珠,彭世生是距离我哥哥最近的证人,为何他那日却未曾携带回影珠?
第三,我哥哥和历拂衣的灵力旗鼓相当,就算历拂衣偷袭,他也不该是这种结局。”
这三句话前后不搭,好似在东拼西凑,听得人有些迷茫。
被提到姓名的彭世生,在这一刻终于站了出来,他忍不住问道:“所以呢?”
“第一条的答案,穆家独门功法惊雷诀,可令天雷停滞一瞬,因此段双可以出逃。
第二条的答案,彭将军是穆朝旭心腹,所以那日故意忘记携带回影珠,掩盖事情真相。
第三条的答案,我哥哥从穆朝旭那里离开去往若海时,已被暗算,所以当日不敌历拂衣。”
彭世生在此刻终于品味出一点话里的意思,他声音带了怒意,大声喝到:“我一个粗人,承蒙二殿下关照,才走到今日位置。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穆朝旭先运转惊雷诀使天雷凝滞,令段双出逃。其后,暗算我哥哥,让他注定躲不开历拂衣的攻击。最后,派他去若海之上缉拿逃犯,然后,赴、死。”
三百年了,压抑在心口这么久了。
今日全部说出,洛疏竹心口的郁结之气,终于散去了大半,她深深呼吸了几下,握紧了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
左手的伤口很痛,还在汩汩冒血。但这份刺痛,却让她清醒,让她畅快无比。
彭世生叫嚣着反驳:“大胆!证据呢?证人呢?你就因为这些虚无缥缈的推测,便敢伤害殿下!还……还,选在大婚之日!”
洛疏竹却答:“大婚之日,诸位皆在,做个见证罢了。”
一语落闭,她又忽得摇摇头,似乎在惋惜,说出的话却让彭世生双目圆瞪,“这事怪我,刚刚用了太大力气。若穆朝旭此刻醒着,或许还能对峙一番。”
她抬头,重新扬起浅笑:“当然,我信我心中的真相,不需证人证据。”
“你你你……”彭世生“你”了半天,未曾说出一句话,只吐出一个“岂有此理”,转头“扑通”一下跪在地面,朝高位上沉默的穆时邈开口:“陛下,请为二殿下做主!”
迟婧怀带着哭腔附和:“请为二殿下做主!”
越来越多的人从席间站了出来,或许此刻,正是表明立场的好时机。一个洛家“孤女”罢了,此举虽有落井下石之嫌,但总好过得罪了穆家。
穆时邈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盏的边缘,他沉默半刻,又问了相同的问题:“所以,你为何这么做?朝旭此刻这般,你便满意了么?”
她背脊挺直,像无数次想象的那样,回答这个天圣族的真正掌权者——
“我,守我心中的真相。”
“天圣给不了哥哥的公平,我洛疏竹,就用我自己的方式给!”
作者有话要说:说明:历拂衣是男主哈,就是捅哥哥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