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院子里聚齐了村委干部和村干部,墙头更是冒出一个个脑袋瓜子。
陈明生进屋里搬长凳,让家里两位老人安心坐着听。他看一眼双手抱臂像头炸毛狮子的陈霖,把长凳放到干部们面前,然后走到了陈霖身后,挽起长袖露出小麦色的结实手臂。
陈霖不主动说话,收购商自己叭叭地就先告了一状,说陈霖“不守规矩”,接着又装好人劝陈霖把手里的天麻转卖给他们 ,话里话外都表示他们是“好心”,一言断定陈霖收了这么多天麻在省内找不到门路卖出去是要砸手里的。
这话和没出去过的村里人说说还成,这些当干部的又不是傻子,这收购商就是想“搞垄断”,不让别人分一杯羹。
可话说回来,他们这地方交通不方便,这么些年下来都是这家收购商来收东西,也让大家能多了份收入,是得谢人家。但另一方面,现在自己人要能把东西带出去卖个更好的价钱,那肯定是得支持自己人了。
昨天在村委会从五点多吵到七点多,村委分成了两派,一派要和收购商签合同约定每年提供多少东西卖出,有一排坚持不签合同,谁开价高谁来收。
大家当然都知道有人竞争出高价肯定好,但人家收购商直说了收不到多少东西不值当跑一趟,兴许以后就不往这边跑了。村里总有些干部比较保守,情愿挣少点也好过没得挣。
好在,这些干部过来不是给陈霖添堵来的。
副书记常德背着手,嘴角往下压,不耐烦地打断收购商的长篇大论,“该说的昨天也和你们说清楚了,做生意也得讲个你情我愿,你要担心回去不好交代,我给你单位领导打电话说。”
收购商不甘心,但又忌惮人家真的会找到他领导。说白了,还是收购这中间的油水太多,为了这点芝麻利益丢西瓜,不划算。
想通了,收购商的嘴脸变得更快,“这点小事犯不着麻烦我领导,我给您面子,这事儿就不计较了。”
一转头就变了脸,目光阴鸷,“走!”
收购商的嚣张嘴脸看得人生气,看到他们没能如愿,当然觉得爽快,不过还是有人担心。“常书记,他们不会不在咱们村委收东西了吧?”
除了天麻,他们还有不少东西攒着就等人家来收的。
“放心吧,他们会收的。”常德书记摆摆手,“行了,没什么好看的,该忙的忙去。”
很快就剩下了村委干部和村干部,陈霖悄悄地给陈光山打了个眼色:他们怎么还不走啊?
陈霖家里又没人在公家单位上班,她上学要村委给出的一些证明材料,以前都是找没老书记办的,她对村委的其他干部都不熟。
陈霖端正地和陈明生坐一边,对上几个叔叔伯父辈的人,要不是陈光山在,这气氛还不知道多严肃。
“不用紧张,我们就是来看看。”常德面相凶,以前是民兵队长,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平易近人。
嗯,更吓人了。
拐弯抹角的没意思,常德觉得陈霖看着就是个有主见的,“听说你准备收了天麻带去海市卖?已经找好买家了,还是到了海市再找?”
语气干巴巴的,习惯了大声说话的人控制不住音量,陈光山无奈地轻声叹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书记是来审问人的。
对着外人,陈霖可不敢说准话,“找了同学帮忙介绍,还说不准,去了看情况再说。”
“只卖天麻?你想没想过其他的药材、山货也带出去试试?”说话的是村委周会计。
周会计是支持和收购商签协议的那一派,此时对陈霖说话难免带了迁怒,为了陈霖一个人的小买卖得罪了收购商,要是陈霖能取代收购商的角色也就算了,要是不能......
身处不同的位置有不同的考量,陈霖知道村委干部是为了十几个村子好几千人的大整体好,所以不计较周会计的语气不好。
但村委干部也得看看实际情况吧!
陈霖抬抬下巴示意他们看自家的房子。
三间住人和待客的正房是石头房,差不多是十年前砌成的,左右两边各两间灰扑扑的泥砖房,在村里显得再正常不过,但足够看出家里不富裕。
“不瞒您说,我也就只能做点小生意,还得拉人一起凑钱。”陈霖圆溜清澈的眼神里都写满了“我没钱啊”这四个大字。
周会计词穷了,没钱寸步难行,想也没用。
常德叹气,凭空冒出个陈霖,还以为能带动下村委大队,是他想多了。
不过。
常德转头看了眼陈光山,想到他说的那个事情,倒是觉得可行。
村委干部从她家出去,又转到村里孤寡老人家里看看。陈光山作为村长得跟上,匆匆和陈霖提了句“按你计划做事”后也大步跟上。
——
收购商来去匆匆,一天时间就完成了今年在江下村委大队的收购。
带头那男的来时的怒气消了大半,“明年也这样,找村委大队发个广播,等着他们自己来,省事!”
坐在副驾驶位上的男人也赞同,就是这趟还不够完美,“明年咱们提前来收,就不信抢不过。”
“哼。我看他们一个小作坊能撑到几时,他们要想在锦州、盘州出手这批货,可就别怪我不客气!”
——
准备出发去海市的前一天,陈霖把要带的个人行李都塞一个背包里,买完五人的火车票,剩余两千块钱,手里留了一千多做急用,还有一千还给了阿公阿婆。
阿婆把钱推回来,“我们在家用不着钱,你拿着备用。”
陈霖不肯收,硬塞回她口袋里,“我出去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你们手里有钱我心里放心。姑公姑婆后天来家里住段时间,我也和大哥、姐夫说了,多来看看你们。”
“阿婆。”陈霖软了声音,靠着阿婆的肩膀,“等我赚钱回来给你们买电视,再给咱们家盖新房子。”
阿婆听着心里高兴,好像已经看到了一个红砖白墙、萦绕着广播声的新家,嘴里却说:“有钱了就留着,给你以后在外面买房子。家里房子还好好的,够我和你阿公住了。”
陈霖觉得难受,闷声道:“就在家盖新房,我不去外面,就陪着你们。”
阿公乐呵呵地摸着烟杆,他这两年被阿婆管着不准抽烟了,只能拿烟杆过过瘾,现在都成习惯了。他觉得陈霖年纪还小,说的是小孩子话。“还是大城市的房子好,敞亮。”
“那我要是在外面买房,你们也跟着我去。”
“不成。”
“那不成。”
阿公阿婆齐声反对,“在这村里大半辈子了,我和你阿婆哪都不去。”
陈霖不说话了,心道:那我也哪都不去!
——
他们五个人,随身带的行李都轻便,就收上来三百斤左右的天麻最重。一开始陈霖找陈明生时说先带五十斤跑一趟去试试水,其实等她叫了表舅加入,又拉了杨娟和陈明理,她就觉得跑一趟就够了,多跑一趟就浪费了。
这些天麻分成了重量不等的五袋,陈霖要带的那袋最轻,只有四十斤。再重,她也难扛。
怕错过早上那趟公交,陈霖和杨娟提早出门去村头和其他人汇合。花花噙着泪一路跟在杨娟后面,虽然她们都一再承诺过几天就会回来,还会给她带洋娃娃和好吃的,花花听不进去,边抹泪边默默地跟上,后面谢海燕也放弃把人拉回去了,“先让她跟着吧。”
公交车停靠在路边,司机师傅“哟”了一声,好奇道:“我听我们村的人说富华村有个大学生收购天麻,不会就是你吧?这是要带出去卖?”
陈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最终还是在这十里八乡扬了名。
花花跟上车挨着杨娟坐了几分钟,司机要开车了,谢海燕趁花花不注意就把她给抱了下去,很快,花花的哭声就被甩到了后面。
杨娟在悄悄抹眼泪,陈霖坐她后面一个位置,心里酸酸的。
她经历过被阿公阿婆抱着送父母离开,当时她在村里一众玩伴里显得“不正常”,后来也没几年,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出去打工,一去就是半年一年,现在村里的小孩都已经习惯了这种离别。
车上很安静,有长辈和堂哥们在,她一路睡到了县城,把昨晚晚睡的时间都给补了回来。
后面又坐大巴去盘州,从盘州坐火车到省城,在省城火车站候车五个小时,终于坐上了开往海市的火车。
或许是一路上有伴,就不觉得转几趟车麻烦。
她特意买了两张卧铺票和三张硬座票,这样就可以把天麻放硬卧车厢不怕被别人翻,大家还能轮流休息。再一个比较现实的原因,买卖还没做成,得省着花。
或扛着或拎着麻袋挤下了火车,一直到出了站走到块人少的角落,表舅狠狠呼了一口气,“三十年前去县城翻山过河也是走两天,比坐两天火车轻松多了。”
他是绝对不承认是自己年纪大了。
杨娟寸步不离地跟着陈霖,叹道:“你出来读书也不容易,我们还能换着去睡觉,你以前居然能坐两天车过来。”
陈霖在车上说以前和好朋友就是坐硬座来上学的,只有她毕业回去的那一趟买的卧铺。
“有人陪着,时间也好过。”
陈霖环视四周,她也才回去两个月,竟觉得恍然隔世。
松松肩膀,看大家也休息差不多了,手一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