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乡开车载纯一前往胜浦警局。他因昨晚没睡好,一路上呵欠连连。没睡好是因邻室的纯一整晚都在说梦话。
南乡心想:纯一可能是看了那些现场照片才这样的吧?还是仍在惦记着他自己所犯的案子呢?
助手席上的纯一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南乡见状,忍不住莞尔一笑。他打开车窗,让风驱走睡意,然后向纯一说:
“我是不是很吵?”
“什么意思?”
“据我太太说,我每夜都会作噩梦。”
“对,你好像一直在梦呓。”纯一答道:“我大概也是。”
“不错。”南乡此时十分庆幸租了两个房间,否则势必出现两个大男人半夜里挤成一堆交头接耳的场面。
“我这是老毛病了。”
“我也是。”纯一并未说出梦呓的原因。
“南乡先生,你有家人吗?”
“有妻有子,不过现在已分居了。”
“分居?”纯一一副好奇的表情。
南乡道:“就快离婚了,她不适合当刑务官的妻子。”
“怎么说?”
“刑务官须住宿舍,宿舍就在监狱内。”
“松山监狱也是这样吧?”
“不错。但如此一来,自己好像也变成了囚犯,而且四邻都是同僚,生活太过单调。这种环境,有人立即适应,也有人永远不会习惯。”纯一点点头,并未说话。
南乡又道:“我自己的工作压力也很重。”
“你要提早退休,是否为了你的妻子?”
“我只盼她留在我身边,我不想跟她离婚。”南乡见纯一面露微笑,忙补充道:“并非说我对她痴迷苦恋或情比海深,我只是想跟妻儿共享天伦罢了。”
“令公子有几位?”
“一个,今年十六岁了。”
纯一静默不语,似乎在回忆自己高中时代的往事。
片刻后,纯一又把车窗摇下,让风吹进车内,然后说:
“办完此事之后,你有何打算?”
“开一家面包店。”
“面包店?”纯一讶然道。
“忘了吗?以前我家就是开面包店的呀!”南乡笑道:“也有卖蛋糕和布丁呢,小孩子最爱来买了。”纯一笑着说:“店名要叫什么?”
“就叫‘南乡面包店’好了。”
“太过正经八百了吧?”
“是吗?”南乡想了一下,此时一阵海风吹到他脸上,南乡问纯一:“南风的英文怎么说?”纯一说:“SOUTHWIND.”
南乡说:“那就叫‘SOUTHWINDBAKERY’吧!”
“好名字。”纯一笑道。
南乡也笑着说:“全家回故乡,开间面包店,安享余年,这是我现在的梦想。”
胜浦警局就在渔港旁边。南乡把车开到停车场,叫纯一留在车上,自己下了车。他认为:要向刑警打听消息,用刑务官的身分去比较好,以律师助手的名义似乎不太妥当。
纯一表示同意,乖乖待在车内。
南乡走进警局,向服务台的女警询问刑事课怎么走。那女警也不问来意,立刻告诉他在二楼。
二楼大厅相当宽敞,天花板上吊着三个牌子,上面分别写着总务课、交通课、刑事课等字眼。
刑事课的桌子不到十五张,只有三个人在座位上,其他人员可能都出去办事了。
课长座位在窗边,南乡走过去。身穿短袖衬衫的课长正在和一名访客谈话。
南乡以目示意,然后在旁静候。那访客大约三十多岁,领子上别着检察官的徽章。南乡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比较喜欢跟检察官打交道。
不久,课长抬头问南乡:“什么事?”
“冒昧造访,真是抱歉。”南乡对着这位大致和他同年的刑事课长一鞠躬,然后递上名片说:“小姓南乡,来自四国松山。”
“从松山来的?”戴着眼镜的课长面露惊讶神色,看着名片说。一旁的年轻检察官也露出好奇的表情,抬头望向南乡。
“敝姓船越,忝为刑事课长。”课长也递出名片。
“请问有何贵事?”南乡决定采用虚实相间的战术,于是便说:“我是为十年前树原亮一案而来。”此话一出,船越和那检察官都变了脸色。南乡顺势一口气将该讲的都讲了,最后再加上一句:“但我个人还有一事不了解。”
“是什么事?”船越问。
“现场附近有没有楼梯?”
“楼梯?没有。”船越说完又问那检察官,“对不对?”
“对。”检察官说着便站起来,递出名片笑道:“敝姓中森,在千叶地检署的馆山分署服务,负责侦办此案的就是我。”
“哦!”南乡心想:这倒巧,正中下怀。
中森道:“为何追究有无楼梯?”
南乡说出树原恢复一丝记忆之事,中森与船越面面相觑。
“调查报告中提到地板下有储藏室,不知那儿可有楼梯?”南乡问。
“这……不太清楚。”
南乡又问:“在未公布的证据中,是否有足以证明第三者存在之物?”船越与中森都怔住了。
“蛛丝马迹也好。”
南乡说完,心中忖道:看样子,大概问不出什么结果了。此事牵涉到严刑逼供导致冤狱的问题,官员必定三缄其口。日本的法庭依法不必公布所有证据,检方也有可能将那些有利于被告的证据故意隐瞒不提。
“你怎么如此热心?”船越笑道。
“因为心里很怀疑这件案子,寝食难安,我一生见过数以万计的受刑人,其中最特殊的,莫过于这树原亮。”中森问:“你是指他丧失记忆这件事吗?”
“正是。我认为他有可能是无辜受冤的,他既得了失忆症,怎能要求他悔改?我就是想查个水落石出,若能证实他是真凶,再处以极刑也不迟。”南乡望着中森,说了这段话。
有权惩处罪犯者并非警方,而是检察官。处决囚犯时,指挥者也是他们。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中森说完,面露为难之色,望着刑事课长。
“本局并未隐藏证据。”船越脸上的笑容已完全消失。
“有关树原亮一案,侦办工作绝无差错!”
“哦!”
“南乡先生,你果真来自松山?”船越看着手中的名片问。
“如假包换。”
“可否让我查证一下?”
“悉听尊便。”南乡早已办妥请假手续,外宿申请单也都填好交出去了。
“外宿目的”的项目,他并未照实填写,若被查出填写不实,就要被记警告。但就算如此,顶多也只是退休金少一点而已,他并不在乎。
“打扰了,告辞。”南乡说完便离去。
南乡回到停车场,只见一个警察立于车旁,正在跟助手席上的纯一交谈。
南乡心想:莫非此处不准外人停车?
他见纯一面色有异,急忙跑上前去。
纯一脸上血色尽失,且以手掩口,似乎快要呕吐却又极力忍耐不吐出来的样子。
“要不要紧呀?”那中年警察说完就转身望着南乡。
“怎么回事?”南乡问。
“他好像身体不舒服。”警察面露担心之色,说:“你是他的同伴吗?”
“不错,算是他的代理监护人。”
“哦,不瞒你说,我和三上先生是多年旧识哩!”南乡不解其意,并未答话。那警察又说:“十年前见过一次面。我就是当时中凑郡派出所那名员警呀!”南乡总算明白了。当年纯一和女友私奔,被人找到之后,就是由此人负责辅导的。
“多年不见,没想到在此巧遇,让我又惊又喜。”那警察含笑说。
南乡心想:对这位乡下员警来说,辅导过两名从东京私奔至此的少年少女,似乎就是毕生难忘的大事了……但纯一为何脸色发青呢?
“是不是晕车了?”那警察又说。
“我来照顾他,你放心吧。”南乡道。
警察颔首,然后向车上的纯一说:“今后也要奋发图强喔!”言毕便走进警局去了。
南乡上车后问纯一:“你还好吧?”
纯一屏息而答:“我没事。”
“是晕车吗?”
“只是忽然不舒服,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是见到那员警的关系吧?”
纯一闭口不答。
南乡起了疑心,便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试探道:“见到他,就想起往年和女友缠绵悱恻的恋情,所以心酸酸,对不对?”纯一望着他,表情好像很惊讶。
南乡道:“那人可是十年前辅导过你的员警?”
“可能是吧。”
“可能?”
“我已记不清楚了,头脑里面像罩了一层挥不去的浓雾。”
“和树原亮一样,得了失忆症是吗?”南乡说。
他认为纯一在说谎,纯一必定有什么事瞒着他。那并非因害羞而不敢说,若是害羞,怎会引起身体不适呢?
片刻后,纯一脸色好转,开口道:“你那边如何?”
“白忙一场。”南乡说着,把方才的经过情形详述一遍。讲完之后,便坐着发呆,也未发动车子的引擎。
纯一面露纳闷之色,问:“在等人吗?”
“不错。”南乡回答。此时中森正好走出警局大门。
“真是心有灵犀。”南乡笑道,随即将后座车门的锁打开。
中森眼珠骨碌一转,目光扫过来,脚步并未停下,只是举手指指前方的马路。
南乡发动引擎,将车驶到警局的围墙外面,再停下来。
不久,中森由后赶上,迅速坐进车子后座,等车子一开动,他便问:“前面这位是……”南乡道:“他姓三上,是我的左右手。你有话直说无妨,他嘴巴牢靠得很。”中森点头道:“南乡先生,你追查此案是因为个人的兴趣?”
“可以这么说。”南乡答道。
“好吧,我不问原因。”中森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实不相瞒,我们在呈报法院时,的确故意隐藏了一件证据,那是一小块黑色碎布,是在树原亮出车祸的现场采集到的。”
“黑色碎布?”
“对,那是木棉纤维织成的,但树原亮的衣物中全无此类纤维,而且也没有证据能证明那是因车祸才掉落的。”
“也就是说,无从得知那是何时掉落在车祸现场的,对吗?”
“不错。我们当然也考虑到可能有共犯,因而对两处现场都进行彻底搜查,结果在命案现场的地板上竟也采集到数根黑色丝线。”
“碎布和丝线是不同的纤维吗?”
“此事委实奇怪。根据监定结果追查,发现那碎布是一款短袖衬衫的碎片,制造的厂商也已查出来了,但那款衬衫在衣领和下摆部分使用的却是另一种纤维,也就是‘合成纤维’,从命案现场采集到的丝绵即为此种纤维。该厂商除了做衬衫之外,做袜子和手套时也使用到合成纤维。”
“碎布为木棉,丝线为合成,两者不一致,对吗?”
“正是。我们也曾寻线追查那款衬衫的购买途径,但该厂商的销售网涵盖整个关东地区,要查出其中一件特定的衬衫实在难如登天,只好放弃。因此我们在呈堂证物中就将这碎布删除,虽是故意,却非恶意。”
“我懂了。再问你另一件事:那碎布是否染有血迹?”
“只验出汗水,并无血迹,但由汗水即可得知穿这件衬衫的人血型为B型。”
中森沉思片刻后又道:“未呈堂的证物就这一件。”
“如今即使再补呈,也无法造成重审了,是否如此呢?”
“是的,证据力太弱,无法用来雪冤。”
“原来如此,多谢赐告。”
“我在车站前下车即可。”
南乡躯车前进,至胜浦车站前才停车。
“到这儿就好。”中森说着,点头为礼。
南乡迅速递上名片,说:“若有任何发现,请打行动电话给我。”中森迟疑片刻才收下名片,下车后又转身说:“但愿树原为真凶,此案非冤案。”言罢便关上车门,朝着车站大厅前的阶梯走去。
“他是检察官,我刚才在警局内认识的。”南乡此时才向纯一介绍。
“他姓中森。”纯一愕然问:“既是检察官,怎会帮我们翻案?”
“只因他正是此案的承办人。”
南乡黯然道:“在起诉书上写说要对树原亮求处死刑的人,就是他。”
纯一望着正在拾级而上的中森,讶然说:“换句话说,他就是最先说出‘要将树原亮处死’的人,对吗?”
“不错。对于此案,他必定毕生难忘。”南乡道,他深知检察官背负的担子有多重。
车子往中凑郡前进,一路上纯一都默然不语,静静沉思,他想的是刚才那位器宇轩昂的中森检察官。
中森的年岁看来大约在三十五至四十之间,那么,在对树原亮求处死刑时应该还不到三十岁,跟现在的纯一差不多。那时他就必须与重大命案的凶嫌周旋对抗,并且尽全力要将对方置之于死地。
坐过牢的纯一对办案的检察官自然不会有好感。在他的印象中,检察官就是一群有办法通过司法考试的社会菁英,他们以法律为唯一兵器,高喊伸张正义,但是个个无情无义。
不过,这位中森检察官似乎与众不同,居然会说“但愿树原为真凶,此案非冤案”,可见其内心必定至为苦恼,生怕“树原不是真凶,此案为冤案”。若此人改行不当司法人员,说不定会去提倡废除死刑哩!纯一这么想。
车子来到中凑郡的闹区矶边町时,乌云密布的的天空开始落下雨点。
南乡启动雨刷。纯一开口问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找楼梯。”喜美车驶上山路,目标是宇津木耕平那栋破屋。
南乡道:“你的驾照呢?”
纯一从口袋中取出钱包,驾驶执照就在里面,他拿出来,一看之下吃了一惊,说:“啊,我的住址怎么变成在松山监狱?”
“我也一样啦!”南乡笑着说,“只要在两个礼拜内改回来就行了。等一下换你开车。”
“换我?”
“对。”南乡瞥了他一眼,说:“我明白,你很害怕,不敢开是吧?”
“是呀!”纯一知道自己若是超速或违规停车被抓到,就要回去吃牢饭了。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我待会儿要进入那栋破屋,也就是要犯‘侵入住宅罪’。”纯一大惊,睁大眼睛望着南乡。
“不先确定那儿有无楼梯的话,什么事都办不了。”
“但这样是犯法的……”
“别无他法了。”南乡笑道:“你若在那附近,万一我被人发现,你就会被当成共犯。而且车子不宜停在那里,以免惹人注目。所以由我入屋,你则开车下山以避嫌,懂了吗?”纯一无可奈何,只好说:“那你要怎么回去?”
“等工作完成,我就打行动电话给你,你立刻开车到那机车事故的现场等我。”纯一点头答应。
南乡黯然叹气道:“我宁愿侵入废墟被捕坐牢,也不愿见他含冤负屈走上黄泉!”
那废墟四周仍杳无人迹,和上次来时相同。屋前马路往昔可能是唯一的入山要道,后来却遭弃置,疏于修补以致荒废。
南乡在蒙蒙细雨中下车,然后打开后车厢取出必备的用具:摺叠武雨伞、铲子、笔记簿和手电筒。他想了一下,又把白色军用手套也拿出来,双手都戴上。
他撑开雨伞,回头望去。那凶宅在雨中看来阴森森的,颇为吓人,檐前水滴犹如此屋的血泪。
纯一已坐到驾驶席上,正在调整椅位,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
“会不会呀?”南乡说完后,忽然觉得自己的话声彷佛已让背后那木屋吸了过去,不由得再度回头。
“尽力而为。”纯一说着,脚踩加速器,让车子略进又略退,重复几次后再将车掉头回转。
“好本领。”
“那我走了,待会儿见。”纯一说完便开车下山去了。
直到看不见车子,南乡才转身走向凶宅。不祥的预感阵阵袭来,令他浑身不舒服。
他想起了调查报告上的附图,目标应是厨房,于是拨开杂草,绕至木屋后门。
那已不能称作门了,应该叫两片木板。
调查报告上写着“门内侧有一木闩”。
南乡将伞立置于墙边,把摺叠式铲子拉直,以铲柄敲那板门,不料那板门在往内一缩之后,竟向外反弹,朝着他这边开了。
南乡在心中对自己说:别慌,沉着点,这门本来就未闩上嘛!
屋内很暗,但可看出这是一间厨房,约有六蓆大。南乡打开手电筒,走进屋内,再把板门关上。此时他闻到一股怪味,不祥的预感又涌上心头。他先在门边脱鞋,再进入铺着木板的部分。
地板上满是尘埃。南乡心想:看来,不论有无穿鞋,脚印是必然会留下了。于是他回头再把鞋穿上。
他在厨房内走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地下储藏室的入口。碗柜前方的地面上嵌了一块边长约一公尺的正方形木板,上有拉环。
他抓住拉环,掀开木板。无数灰尘在手电筒的光束中飘扬飞舞。
然而此处亦见不到阶梯。地洞深仅约五十公分,里面只有一些碗盘、调味料的瓶子,以及早已乾枯的死蟑螂。
他敲敲地洞的底面和侧面。那声音显示此洞内侧早已用水泥加以补强,应无洞中之穴可藏其他物品。
他站起来,注视着厨房另一边的拉门,心想:不能就此无功而返,至少也要亲眼看看命案现场。
他拉开那扇门,来到门外的走廊。左边是玄关,那儿的鞋柜上有一具电话。宇津木启介当年就在此处打电话叫救护车的。
怪味愈来愈强烈,南乡大皱其眉,但现在箭已上弦,不得不发。他决心追查到底,绝不退缩,于是继续前行,开了纸门来到客厅。
客厅地板上有一大片黑色污渍,那是吸入了两名被害者的大量血液所致。空气中彷佛还飘散着当时那两具死屍的臭味。
南乡拿着手电筒走进了命案现场。
纯一下山后,将车驶到矶边町,四处寻找停车场。在等南乡时,若一直开车转圈,很容易招惹怀疑,故而必须下车去消磨时间。
车子经过热闹的商店街时,他忽然忆起十年前和友里私奔来此的情景,但立刻又觉得恶心想吐,于是赶紧收心定念,不敢再想下去。
他在车站前找到一家咖啡厅,便将车子停在那家店的停车场。
他走进店内,叫了一杯冰咖啡。喝下甜甜的饮料,心情已较平稳,但同时又涌起一股罪恶感。他一想到南乡正在那如同鬼屋的凶宅内孤军奋斗,自己却在此享受,就感到非常内疚。
他决定要做一些有用的事,于是回到车上,从前座置物箱拿出中凑郡地图。
若那木屋确无楼梯,就必须在附近寻找。纯一回到咖啡厅内详阅地图,想要找出值得探索的地点。
由矶边町至那凶宅仅一条路,车程约十分钟。柏油路面只到木屋前为止,再过去便算是山间林道。此山路蜿蜒曲折,往内陆再行约三公里,就一分为三,向右走可达胜浦市,朝左行可抵安房郡,往中直进则通“养老川”沿岸公路,可穿越整个房总半岛。
警方曾在距凶宅三百公尺处找到一把铁锹,并认为凶手曾以此锹在附近挖洞埋证物。但从地图上的等高线看来,那附近应无其他房舍。既然如此,那树原亮所忆起来的“楼梯”究竟在何处呢?
纯一将事件的顺序整理好。被害者的死亡推定时刻为晚上七点左右,树原亮被发现倒卧于车祸现场时则为晚上八点三十分,亦即,树原亮很可能在这一个半钟头内“爬过楼梯”。
无论真凶是谁,想要从命案现场来到车祸现场,势必要靠那部机车。这也就是说,那“楼梯”必定是正“骑机车单程需四十五分钟”的范围之内。若再考虑挖洞埋物的时间,则那范围应该还要再缩小一些,顶多只有“单程需三十五分钟”的范围。
从矶边町到那木屋,车程仅需十分钟,算直线距离的话,只有一公里多一点,若再计入山路崎岖的因素,则真凶能够走动的距离必定在三公里以内,若真有“楼梯”,则必在此范围之内。
纯一抬起头,心中开始盘算今后该怎么做。就在此时,窗外出现了一位令他大感意外的人物。
那是佐村光男。
纯一全身紧绷。光男身穿工作服,手持一纸袋,正从对街一家信用合作社走出来。那纸袋装的大概是现金或帐单。他对着一名路过的老翁微笑并打招呼,然后坐进一辆小货车中。货车的车身上写着“佐村制作厂”五个字。看样子,他似乎并未瞧见纯一。
这幕平和的光景大大刺激到纯一。
独子虽死,光男仍必须活下去,每天依旧要吃饭、睡觉、大小便,见到熟人仍要微笑打招呼,仍须工作赚钱养家餬口……纯一想起自己的父母,还有宇津木启介夫妻。他们不也都一样吗?他们在工作时,一定也会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然后悄悄停下工作,低着头回忆……纯一痛心疾首。
他在后悔。当初去向光男道歉时,为何不多带点诚意呢?
犯罪行为并非只会破坏有形之物,它更会侵入人心,将人性连根拔除。
此时一股烦闷感突然涌上心头,这种锥心刺骨的感觉已折磨他很多年了。
在“那时候”,他还能做什么?
除了要那佐村恭介的命之外,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浓烈的怪味从满是血迹的榻榻米飘散出来,那是一种混合了发霉与铁锈的臭味。
南乡以手帕掩口鼻,然后环顾四周。这里果然没有楼梯。地板有被撬开的痕迹,大概是警方为了搜寻证物而留下的。
矮桌上有一些纸袋,里面装的全都是法院归还的无用证物,大概是启介领回之后放在此处没带走的。
各袋均早已开封。其中一个装的是一叠附有住址的名单,那些人都是被害者的朋友或熟人。
南乡本欲将之带走,又怕犯下窃盗罪,只好拿出原子笔,藉着手电筒的灯光把那些地址人名全抄下来。要是在此附近找不到“楼梯”,这些资料也许就会派上用场了。
但他戴着手套,抄写起来碍手碍脚,要翻动纸张也很不方便,只好把手套脱下来。
此时他忽然想起一件物品:那本去向不明的存摺。
凶手拿到存摺后,必曾查看里面到底有多少存款,那时应该会脱下手套。
南乡心想:一定是这样!戴着沾满鲜血的手套,非但无法翻阅存摺,还会在存摺上留下血迹,去领钱时不被怀疑才怪。因此,那凶手在翻阅时必定没戴手套。
南乡看过数以千计的案例,因而深知“要将指纹完全擦拭乾净”是多么困难的事。只要凶手在现场脱下手套,必会留下所谓的“潜在指纹”。此时凶手会在不知不觉中留下一些指纹,而且事后擦拭时必定会遗漏。因此,若能找出存摺或印章,那在其上验出真凶指纹的机率必定很高。南乡抬头四下张望。房间两端的榻榻米已因染血而变成黑色,但各有一处尚维持原色,那便是宇津木耕平与康子陈屍之处。
他差点就对着那两个模糊的人形印子说:我一定要找出真凶,以慰你们在天之灵。
他看看手表。进入此屋已一小时以上了。
他继续抄写,不久即在那名单中发现两个始料未及的名字。
一个是“佐村光男”,另一个是“佐村恭介”。
那个死于纯一之手的人及其父亲,居然是宇津木耕平与康子的熟人。
纯一接到南乡的电话后,立即赶往“车祸现场”。
到了目的地,便见到南乡撑着伞站在那边。
总算没有违规,也没出车祸。纯一松了一口气。
他停下车,让南乡坐进驾驶座,随即问:“情况如何?”南乡说了经过。
“佐村光男和恭介?”纯一大惊问。
“起初我也很吃惊,后来一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还记得宇津木耕平曾当过什么吗?”
“不是‘保护人’吗?”
“更早以前。”
纯一忆起杉浦律师之言,便说:“初中校长是吗?”
“不错。恭介或许念过那所初中。”
纯一恍然大悟。
“屋中既然没有楼梯,我们只好在那附近到处找了,真是苦差事。”
“我早有心理准备。”纯一说着,又把方才研究地图所得结论告诉南乡。
南乡似乎有点受不了,他说:“什么?搜索范围的半径长达三公里?”
“愈远处愈省时,也不用深入丛林,所以搜索范围应仅剩一个三角形区域而已。”
“什么意思?”南乡问。
“前进三公里后,仅需来回各一趟,且那可能埋有证物的丛林就在山路旁边,应不费事。”
“我懂了,就是说,对凶手而言,愈靠近那木屋就愈有时间入林埋物,走得愈远则愈接近马路。”
“不错,所以只要估算一下徒步入林的时间,就可知道该搜索哪些地方,那是一个三角形区域,底边有一公里,高为三公里。”
南乡笑道:“不愧是读理科的,我自叹弗如。”
“我也去此地公所查询过,在此范围内似乎并无其他民房,只是据说那一带可能还残存着一些和林务有关的设备,那是政府在四十多年前建的。”
“事不宜迟,马上出发。”南乡说着便发动车子引擎。
搜山工作从当天下午开始进行。
他们先回胜浦市采购必要装备,如登山鞋、厚袜子、绳索、雨衣等。然后返回中凑郡,上了山,将车停在路边,再步入那片丛林。
此行远比预料中艰辛,非但天两路滑一直摔跤,而且树根满地常会绊住脚。南乡因已上了年纪很快就体力不支。纯一则因入狱多时营养不良,体能衰退了许多,连他自己也始料未及。
“南乡先生。”不到十五分钟,纯一即气喘吁吁说:“我们忘了买水壶。”
“真糟糕。”南乡喘着气苦笑道,“连指南针都给忘了呢!这下惨了。”
“要是迷路就完了。”
“地图在你那儿。”南乡说:“你估计一下,我们已走了多远?”
“约两百公尺。”
南乡大笑道:“真是任重道远。”
此后一连数天,他们都在忙着搜山。每天一大早,南乡就会备妥两人份的便当和饮料,活像个要送小孩去远足的母亲。纯一也没闲着,每天搜山回来后,身上全是泥巴,他必须抱着两人份的脏衣服跑去自助洗衣。
此外尚须记帐、详阅诉讼纪录并向杉浦律师报告经过情形,委实忙碌不堪。
搜山范围日渐扩大,他们也锻链出一身体力,但那绝非舒适愉快的踏青,而是多灾多难的冒险。他们遇见过身背猎枪的猎人,也常碰见毒蛇、蜈蚣、水蛭等动物。生长于大都市的纯一每次见到那些动物就会毛骨悚然,裹足不前。
有一天,纯一忽然想起“警方曾搜山寻证”这件事,于是重新翻阅那份纪录。
当年警方曾大举搜山,动员七十名机动小组的成员,加上刑警和监识课人员,总共有一百二十人,组成搜索队进行地毯式搜山,费时十日,方圆四公里之内全都找过,这是日本警察最引以为傲的“滚轮作战”。而且他们并非要找“楼梯”,而是在找“被掩埋的凶器”,所以特别注意地上有无挖上掘洞之痕迹,还用上“金属探测器”,几乎将附近每一寸土地全翻遍了,但却徒劳无功,大型利刃、存摺印章等,连个影子部没见到。
纯一本以为这些报告中会有“某处有山中小屋,内有楼梯”之类的记载,结果完全没有。
十天过去了,纯一和南乡已将预定的三角形区域搜了一半。第十一天,他们终于在山腰小河的岸边发现了一栋小木屋。
纯一远远便瞧见那小屋,他忍不住大叫:“南乡先生,找到了!”南乡双目发出异采,表情如释重负,他也大喊:“快过去看看!”他们飞奔而去。那木屋占地约仅三坪,有两层楼,呈长方形,门面很窄。门口有一个招牌,上面的字因长年风吹雨打已难以辨认,可能是写“林务局”之类。门上有一大锁,早已腐锈,南乡猛力一拉,那锁就整个掉了下来。
“我这是第二次犯‘住宅侵入罪’了。”南乡道。
纯一一惊,忙左顾右盼。
“这儿又没人。”南乡笑着说,随即用力一推,把门打开。
入内之后,纯一大感失望。原来此屋虽有二楼,却无“楼梯”可供上下楼。
“莫非是用那种可移动的木梯或绳梯?”南乡望着楼上说。
纯一也四下张望。此房约有六蓆大,地方散放着一些杂物,如破损的玻璃杯、木材、脏兮兮的绵被等。看样子,此屋可能是林务局工作人员休息用的。
纯一仍不死心,偕同南乡在屋中东翻西找,四处搜寻,却一无所获。
两人终于罢手,怔立不动。本应离开此屋重回树林,却无法立即行动,就像在寒冷的早晨很不想离开温暖被窝一样。
片刻后,南乡往地板上一躺,说:“休息一下吧。”
“好。”纯一说着,也靠墙坐下,拿起水壶,喝了几口运动饮料,双腿的酸痛似乎好了些。
屋外鸟叫虫鸣,唧唧啾啾。纯一想了一想,又说:“我在怀疑一件事。”
“你就说吧。”南乡道。他状似疲倦已极,头也不转,只是将目光移向纯一。
“上次我们假设有第三者存在,也就是说,真凶另有其人,是一名抢匪,此人挟持了树原亮,进入那片丛林中。”纯一道。
“为的是挖土掘洞埋证物。”
“树原就在那时‘爬上楼梯’。”
“应该是。”
“问题就在这里。埋物之处怎会有楼梯呢?那是巧合吗?”
“哦……我想,那凶手一定是熟知此地的人,或者说,凶手一开始就知道何处有阶梯,并且以之为目标。”
“我就是这么想的。”
“莫非真凶是林务局的职员?”南乡以开玩笑的口吻说。
纯一道:“但我认为,即使是土生土长于此地的人,也未必熟悉这片森林。”
“不错,所以我在想:树原的话可信吗?那段记忆是否有误?他那时真的曾爬过‘楼梯’吗?愈想愈有可疑。”
“会不会是作梦或幻觉?”
“不得而知。”南乡道。他面露困惑之色,沉吟许久,最后倏然起身,大声说:“好了,该走了。”然后又扬眉笑道:“好坏消息各一则,你要先听哪一个。”
“咦?哦,那就好消息吧。”
“我们的工作,已完成一半了。”
“坏消息呢?”
“我们的工作,才完成一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