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一行人走在廊下,听着雨水砸在廊庑顶上噼里啪啦的响,飞溅的雨水在夜幕中划出一道道弧线,最后重新融进雨幕。
青梧在前面提灯,烛光从琉璃灯罩里透出来,和廊下的烛火交相辉映,却仍是显得冷冰冰的。
萧斐扭头向外,看廊庑之外的夜色,凉雨幽幽,深觉今晚怕是没个好觉可睡了。
又在心中思量:
秦晌不用一早就去宫中当值,倒是好意思来叨扰他。
也罢,至多见完秦晌,他就直接换上官服进宫去,凑合在班房里歇一会儿。
从主院去正堂,中间还隔着一段距离。
这座府邸当初作为将军府,占地本就比同规格的府邸要广,按原有的里坊来算,也差不多占去半坊之地,府中过去为方便练兵,专门空出许多地方来,屋宇楼台反倒修得简单。
萧斐搬进来以后也没怎么改变府内格局,这样一路走过去,就听着风雨声卷在空旷之地,连呜呜的声音都显得寂寥。
回想起晋阳公主府内的雕梁画栋,奇花异木,他难得起了点儿装点府邸的心思。
只是这心思才一起,就发现已经到了正堂。
正堂之内,秦晌本来正心不在焉的坐着,忽然看到出现在门口的萧斐,他立即起身迎上前,口中连连说着叨扰的话。
萧斐与他客套两句,两人分宾主入席。
秦晌入座以后,仔细打量一番坐在对面的青年。
如今时辰的确很晚了,但萧斐看着不像是刚刚从睡梦中起身的样子,想来是一直在房中处理政事,可见其勤勉;
再看他身上穿的是以叠雪轻为名的葛丝衣,大袖翩跹颇具古意,只是周身不知为何隐隐带了些许戾气,与平日里看惯的清贵模样不同。
念及此,先前已经准备好的一套说辞便不好再用。
又见萧斐风度翩翩的从茶釜内舀起一勺新茶,盛进他面前的茶盏里,而后又给自己盛上一盏,端起来朝他示意,“秦国公,请。”
秦晌虽然在这之前已经喝了好几盏茶饮,这时候仍是与萧斐一同端起茶盏,相让一番,接着品茶。
正堂开阔,外面的雨势愈发的急,雨汽源源不断的送进堂内,也能听到雨水相继落地有如棋子连续不断跌入棋盒的声音。
夏夜本就清凉怡人,借雨声对坐品茶,原也是一件雅事——
如果时辰不是这样晚的话。
喝过茶,萧斐放下茶盏开了口,“听底下人来报,说秦国公有要紧事与在下相谈,不知是何等要紧之事,竟要劳动国公爷亲自登门?”
秦晌心里有些讪意,如果按照他的打算,就算再急,也得选个适宜的白天前来商谈,然而宫中的太后催得急,一定要让他趁热打铁,以免夜长梦多。
今日在宫里发生的种种,他都已经听说了,萧斐拒了秦家抛去的婚事,也在他意料之内。
这种事讲究一个水到渠成,秦晌再开口时,先提了一件旧事:
“先前因为秦家子侄的疏忽,差点儿给朝廷惹了麻烦,若非王爷一念之仁,提前知会,那孩子必定要酿成大祸。那孩子会被如何处置都不要紧,做错了事,原本也要受罚,只是若因此连累了朝廷,我秦家也难辞其咎,因此,这桩恩情,秦家永世不忘。”
萧斐一笑,“一桩小事,何足挂齿。”
当日卫芜音将这件事丢给他,他又以此逼得太后同意尽快动工修缮永寿宫,当时无论是太后还是秦家,可都没有为此来感谢一二,甚至在太后与秦家看来,他们这样做,是明晃晃的胁迫。
如今秦国公忽然提起这桩事,还姗姗来迟的言谢,怕是仓促之间只能想到这么一件事来打开话题了。
秦晌也觉得这谢就像马后炮,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在王爷看来是小事,但对秦家来说则不然,王爷的举手之劳,换来的是秦家的平安无事,就冲这一点,也请王爷务必接受秦家的谢意。”
“国公爷如此说,在下就受领了,只是不知,秦家打算如何谢?”
秦晌听到这儿,并没有表现出空手前来的赧然,而是顺势从袖中取出一份礼单,递向他。
“还请王爷过目。”
萧斐看了那厚厚的一本礼单一眼。
秦晌若真是为这件事送礼言谢,不会拖到与他当面时才给,可见秦晌并不希望府上提前得知礼单的内容。
或许……
这本礼单的内容,才是让秦晌打定主意深夜前来的底气。
萧斐接过礼单,又打量一眼秦晌的神色。
与之前的不自在相比,这一刻的秦晌明显要从容许多,甚至于当他的目光落在礼单时,面上也带出稳操胜券的表情。
看来玄机还真的在这本礼单上。
萧斐翻开礼单,看到前面几行列着:
足金一千斤,绢五万匹,夜明珠十斛……
厚厚的礼单上所列名目自然不止这些,往后诸如灵芝、人参、沉香等名贵之物也是以斤来论;
更不用说珍宝钗环,绫罗棉葛,文房书具;
再往后列出的一应日用物什也多是成套的云母、琉璃屏风,金、银平托漆器等等。
从财帛到日用,甚至田产,礼单之上应有尽有。
萧斐光是看这份礼单,就用了近一盏茶的功夫。
越往后看,他的神色越凝重。
若只为道谢,这礼单显得隆重太多,但如果是嫁妆单子么……
看到末尾,他不动声色阖上礼单,抬头看向秦晌。
“秦公这是何意?”
“王爷慧眼,应该不用老夫多言。”
秦晌暗暗得意,他给二娘准备的这份嫁妆单子,认真算起来可比公主出降都要风光。
这里面本来有一部分是给一娘准备的,原想着一娘与萧斐结亲,给她十里红妆彰显娘家底气,没想到一娘竟是那般不争气,连带着秦家都差点儿没了脸面,连累的二娘连及笄礼都没能风光大办。
若非有太后娘娘照拂,秦家到现在都抬不起头,好在二娘争气,这些时日前来向二娘提亲的显贵之家多的能将秦家的门槛都踏破了。
他就不信,萧斐看过二娘的这本丰厚的礼单,能不动心。
更何况,萧斐手下还掌着兵,又兼着户部尚书,最是清楚如今国库紧张,各处的军饷还欠着不少,虽说前段时间朝廷刚刚拨款补了一些,却也只补到去年的饷钱。
而这份礼单所代表的价值,是能支撑整个京淮道大营一年的饷钱!
萧斐将礼单往秦晌那边一推,“兵部那件事,不过是一桩小事,原也不足挂齿,秦公便是执意言谢,也用不上这么厚的谢礼。”
“王爷何必自谦呢,事到如今,老夫索性便把话挑明吧。”
秦晌眯起眼,看着对面的萧斐。
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却又装得一副老练模样,他敢打包票,这样丰厚的礼,任是谁看了都会动心;
只可惜太子实在太过年幼,否则他家二娘做一国之母,岂不是比一个不知道能做到几时的摄政王妃要好得多?
“萧、秦两家本就有意结亲,先时若非一娘糊涂,如今老夫与王爷早已是翁婿相称了,老夫为此一直过意不去,如今若能修补两家关系,重结秦晋之好,秦、萧两家相互扶持,何愁不能蒸蒸日上呢?”
见萧斐还是没有表示,秦晌只能再说得更明白一些,“王爷已经看过了这份礼单,应当清楚这礼单代表的重量,恕老夫直言,京淮道大营拱卫京畿,与其它地方大营相比更是重中之重,可这样的地方却欠着最多的饷钱,长此以往,即便将士们仍有拳拳爱国之心,怕是也会心寒了。”
萧斐在心中冷笑一声,好得很。
所有人都知道国库空虚,连朝廷的拨款都是拆东墙补西墙,甚至连军中粮饷都时常短缺,去年各地军中更是从年初开始就断饷,好不容易靠着夏税补上了去年的,今年的却仍在欠着——
秦家突然在这个时候摆上这等丰厚嫁妆,用意是什么?
也想来胁迫他么?
他端起茶盏。
茶盏里的茶水还未动,说了这么久的话,茶水早已经凉了,秦晌似是想为他重新倒茶,但下一刻就见他握着茶盏,往桌上一惯。
一声闷响。
这一声就像是一个信号,正堂之外蓦地响起脚步声,一个人被带进来。
秦晌看到那人,面色就是一变。
……
风雨声愈发急促。
卫芜音这一觉睡得不踏实,她刚刚好像又做了一场梦,像是梦见了前世,但又什么都记不起来。
忽然,她听见绿朱在帐外轻轻唤她,“殿下,那女子醒了。”
她立即睁眼,目之所及一片昏暗。
她曾吩咐过,一旦那女子醒来,不管什么时候,都立即来报她,听到这话便起身下地,换着衣裳问,“情况如何?”
绿朱为她搭上披帛,推门撑伞,“情况还算稳定,只是情绪不太好,见谁都只会喊一声‘贱人’。”
到安置那女子的房门前,绿朱低声道,“殿下当心,这女子恐怕还会出言不逊。”
门被从外面打开,露出门内的一地碎瓷片。
卫芜音看着地上的碎片,想:既然能有力气摔东西,看来是没什么事了。
屋子里一直点着灯,两名宫人一直在里面盯着,唯恐那女子情绪激动之下伤了自己,这会儿看到卫芜音进来,连忙行了一礼,然后快速走到那女子身边,一左一右架住。
“你们这群贱人!放开我!”
卫芜音看着那不断挣扎的女子,她头上缠着纱布,看上去还很虚弱,除了骂声高些以外,并不能挣脱宫人的束缚,便放心的走向她。
这屋子里几乎没什么能下脚的地方,卫芜音勉强拣了张能坐的席子坐下来,静静看着那女子。
“贱人!”那女子看到卫芜音,明显更激动了,连宫人都差点儿没按住她,“你有胆子就直接杀了我!犯不着在这儿威胁我!”
“你认识我?”卫芜音问。
“我呸!”那女子吐出一口口水,虽然吐出的距离并不远,卫芜音还是默默地向后挪了挪。
“我说那王八羔子怎么突然没了动静,敢情是让你这贱人给拐走了!我告诉你,你别得意,男人就是那个德行,他既然能找你,以后也能找别人,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哭!”
听到这话,卫芜音只觉得一件困扰她多年的谜团,终于露出端倪。
不顾众人劝阻,径直走到那女子近前,蹲身直视她的眼睛,问:“你是温卿予的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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