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一场雨。
平整的青石板路面泛着一层清光。
巍峨宫墙也氤氲出一层湿漉漉的雨汽,从外面看上去,稍稍多了一分平易近人的错觉。
车轮的碌碌声划破雨后的寂静,又在宫门前停止。
女官先上前验过腰牌,而后走回马车边,隔着一道车帘恭恭敬敬对里面道,“殿下,到了。”
车内,卫芜音睁开眼,眼里还凝着一丝尚未化开的困倦。
连日来,各地灾情不断,她这个新上任不久的监国公主几乎就住在了政事堂。
好容易和各部官员商定下赈灾事宜,趁着这会儿雨后放晴出宫,结果还没等她回公主府歇息,半路上就又接到了父皇的口谕。
让她于日映之时到东宫考问太子的功课。
尽管她紧赶慢赶回宫,时辰也已近午时末。
时间并不宽裕,她在车厢一侧的暗格摸索片刻,取出一只小巧的只有一寸来长的琉璃小瓶。
拨开瓶塞凑到鼻端闻了闻,一股清透的香气直冲而上,令她困倦顿消,连带着她的眼眸也恢复清明起来。
她随后理了理衣裳,抹平方才浅寐时留下的皱褶,款款下了马车。
贴身女官绿朱在车外小心地伸出手搀扶住她。
卫芜音下来时,余光里不经意一瞥,正瞥见身后不远处又有一辆马车缓缓停下。
便猜测也是被父皇的口谕召过来考问太子功课的。
算算日子,父皇离宫已满一年。
这期间父皇一直住在行宫卜卦清修,若有决策,也都是依着卜卦结果来定。
就比如今日这场对太子功课的考问,便是因为她父皇起卦,认为不宜由太子的几位老师来考,需得另派两人,且开始的时辰必须在日映之时。
后面马车里的人已经下来了,正朝着宫门这边走来。
刚放晴的日头照在那人衣上的绣纹间,被阳光照过的暗金绣纹便随着他行云流水般的走动漾出一片涟漪般的光泽。
愈发显得天人之姿。
看清楚来人以后,卫芜音那原本打算与同僚寒暄两句的心情已经没有了,明知两人要去的是同一处地方,依然毫不犹豫的转身,大步迈进宣德门。
她转身的间隙,那人正好也朝着卫芜音这边看过来。
跟在卫芜音身边的绿朱看清楚来人,意外之余,也在心里叹了一声。
那位是与她家殿下一样受到元康帝提拔、加以重用的摄政王,萧斐。
同时,他也是在京中备受赞誉、令无数人神往的清贵郎君。
偏偏她家殿下与他相处像是冤家。
两人经常政见不合,每每在政事上被气得狠了,殿下就要去别院清净几天消气。
加之前两日,摄政王那边推举的候选官吏“刚巧”挤走了殿下的人,她琢磨着,殿下少不得要从其它地方找补回来……
而这时候,这两人的目光已经交错在了一起。
卫芜音的眸中立刻透出冷意。
后者似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就调整过来,承下这透着冷意的目光,还回了一个得体的笑容。
彼此对换了个眼神,算是打过招呼,之后卫芜音迈步进了宫门,萧斐也不疾不徐走到宣德门处。
待值守的禁军验过腰牌,他淡淡点头示意一下,随即带人进去。
两拨人走进去老远,宫门处的守卫才放心的呼出一口气,感慨一声:
“都过去这么久了,这两位还是这么不对付啊……”
新下过雨,再加上午后的日头闷闷的晒下来,总让人感觉犯困。
宫门处值守的禁军也因为方才的事松懈下来,趁着无人看管,顺嘴接着这话闲聊两句提神:
“这你就不懂了吧?别看那两位都是皇亲贵胄,却也有求不得之事,你道是什么——”
先头那人忽地压低了声音,确认除了他们二人以外没有第三人听到,这才接着往下说:
“听说大半年前,晋阳公主与摄政王同时谈婚论嫁,眼看着各自成婚的日子都快定好了,谁料想那准驸马却和准王妃看对了眼……私奔啦!”
如此爆炸的消息,听得另一人连连咋舌。
回想方才所见,连连点头,“怪不得,这事儿要是搁到我身上,我也得炸。难怪之前听御前的兄弟说,这二位总是政见不合,活像前世的冤家呢!”
……
宫门处的交谈,并未入里面人的耳。
卫芜音一路快步往前走,让原本恭敬在前引路的宫人也被迫小跑了起来。
绿朱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位置,一行人不一会儿就到了东宫门前。
一早就候在东宫门口的宦官高大明看到前来的是卫芜音,先是诧异,再看到随后而至的萧斐,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
一面给当值的人使眼色去里面报信儿,自己殷切迎到卫芜音身边。
先见过礼,而后压低了声音快速秉道,“太子殿下只当来考问功课的是三位大学士,这会儿还胃疼着呢。”
卫芜音轻车熟路的往里面走,闻言点点头,问,“里面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
“让他过来吧,陛下定好的时辰不容有失,”像是想到了什么,卫芜音好笑的道,“再告诉他,这次要是敢晚来,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他。”
话音才落,忽然感到身后投来一缕目光。
她下意识回头去看,见萧斐已经走上前来。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刚刚说的话,萧斐的嘴角还噙了一弯意味深长的弧度。
恍似下一刻就能溢出一声轻笑。
卫芜音从心里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另一边,高大明不敢怠慢,在飞快的应下卫芜音的吩咐以后,再次展开笑脸,恭恭敬敬迎着萧斐行礼问好。
而后示意身边跟着的小太监去里面传话,自己陪在一旁,将两人请进去。
东宫的门并不狭窄,高大明恭敬的留在一侧,门口空出的位置足够四名全副武装的禁军并排而入。
按说这样的距离,卫芜音不会与萧斐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萧斐在做出那个请她先进的手势以后,只落后了她半步就重新赶上来,他那飘起的衣袂翻飞,总是不易觉察的勾缠她的袖角。
从单人独行变成两人并行,卫芜音几不可查的皱了下眉。
行走间,指尖偶尔会沾到他的衣袍,她也没有要避开的意思,只是在进入院中以后,忽然睨了萧斐一眼。
不等她说出什么,萧斐已经先于她开口,用着惯常与朝中同僚寒暄的语气:
“听闻这次的人选是陛下卜卦得出的,臣何其有幸,不光被卦象选中,还是与晋阳公主殿下一起考问太子的功课,不过——”
他语气忽地一转,“不怕殿下笑话,臣进京以前,大多数时间都在军营里,对文墨之事并不擅长,恐怕待会儿考问太子的功课,还需得仰赖殿下多多提点。”
萧斐这话倒不算太假。
他出身兰陵萧氏,先时也曾显赫一时,然而到他这一辈时,萧氏已经式微,族中还在朝为官的,多是芝麻小官。
萧斐另辟蹊径,投笔从戎,竟也挣下不少军功,在军中留下赫赫威名。
甚至在北境危急时,自请领兵奔赴北境,以少胜多击溃了北边一直觊觎大齐国土的突勒蛮兵。
他本人也凭着这一功绩崭露锋芒,得到元康帝重用。
然而听了刚刚那些话,卫芜音却不以为然。
自萧斐被元康帝封为摄政王以后,其他人看到他,多是以“王爷”相称,但他既然同她提这个,那她就只当他是个武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书房,卫芜音也就不咸不淡的回他一句,“大将军客气了。”
而后不再与他客套,当先走进书房。
高大明并不知道这两人一路上的交锋,只殷切的引着路,一面又忙着暗中寻觅太子的行踪。
此刻距离元康帝算出的吉时——未时,仅剩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太子却并未候在书房。
高大明的头上不由得落下冷汗来。
之前太子一直声称胃痛,虽说这是每次被考问功课时都要经历的步骤,以往也经常当着三位大学士的面儿迟来,
可今日不一样,若是误了天子钦定的时辰,即便有晋阳公主和摄政王在,也捂不住宫里那么多双眼睛。
他当时就该先回来,敦促太子快些过来才对!
现在倒也不算太晚,高大明迅速给门前侍候的两名小太监使了个眼色,让他们侍候好前来的两位贵人,自己趁机悄无声息的往后面的寝殿奔去。
门外的变化并没有瞒过卫芜音的眼睛,不过她也不打算追究,只坐于席上,随意翻看起桌上摆着的几部书。
不多时,两名小太监手捧凉丝丝的饮子走进来。
越过他们忙碌的身影,旁侧萧斐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的飘过来,她不予理会,视线低垂,仍是落在书上。
夏日里各宫都开始添上冰镇过的各种饮子,盛在玉盏里,各色饮子就透出不同的颜色,卫芜音看过一眼,东宫里常备的大概是荔枝饮子。
小太监奉过饮子,退回原来的位置候着,书房内仍是只有他们两个。
萧斐见得不到回应,目光下移,落在卫芜音随意翻看的书上。
看得出来,她翻书翻的心不在焉,但目光始终牢牢的凝在书页,哪怕此刻屋内只有他们两人,也绝不多分出一缕到他这儿。
他有些无奈的摇头浅笑。
她这是直接拿他当透明人了。
索性端起玉盏,借饮子打发时间。
……
一部书翻过去几页,书房外也终于响起一串脚步声。
卫芜音没有马上抬头,只略微向前看了一眼映在地面的影子。
视线里先出现一道略短于其他人的影子,而后影子的主人迈着小短腿跨进门来,一双厚底皂靴的边缘还残留着可疑的泥点子。
来人似乎也知道这样不妥,悄悄扯了扯衣裳,让衣摆遮住整个靴子,等在中间空地上站定,先环视一圈屋子,最后目光落在卫芜音处,眼里瞬间涌起两包热泪。
“阿姐!”
大齐朝年仅四岁的太子卫然丝毫不顾自己的储君形象,进门以后蹬蹬蹬几步跑到卫芜音身边,放声大哭:“哇呜呜——”
跟在后面的高大明等人一惊,而这时候,时辰已堪堪到了未时。
是考问功课的时辰了。
然而小太子仍是抱着卫芜音的胳膊,哭的异常投入。
高大明讪讪地看了看太子,又惶恐的看向卫芜音,既不敢眼看着太子失仪而不劝阻,也不敢就这么上前去把太子从卫芜音身边拉走。
两厢僵持下,高大明头上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卫芜音没动,也没开口。
她在低头看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卫然。
夏日衣衫薄,卫然抱着她的胳膊,把脸深埋在她臂弯,真哭假哭能清楚的感觉到。
此刻她的衣袖已经被卫然哭湿了一大片,甚至还能感觉到有一点微弱的热意成串的自手臂上弹开,意识到那是什么,她猛地拎起卫然的后脖领,不出所料看到了一张眼泪鼻涕糊成一团的花猫脸。
前世也是如此。
卫然四岁被立为太子,正是贪玩的年纪,储君的课业却繁重,他每每逃课躲避三位大学士的考学,最后都是她来收拾的烂摊子。
这一收拾就是二十年。
那二十年中,卫然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一副依赖她的样子,她也就一直认为,自己是卫然的依靠,她必须挡在卫然前面,替他遮风挡雨,让他安安心心当一个自由自在的太子,甚至是……皇帝。
却没想到父皇驾崩以后,卫然会亲率禁军,将她围困在宫中,
一字一句指控她把持朝政、祸乱朝纲,
之后褫夺她所有的封号,贬她为庶人,将她逐出皇宫!
如今她得以重活一回,她想弄清楚的其中一件事,就是卫然从什么时候起了心思,对她出手的。
……
卫然乍一被拎开,愣了一下,连哭也忘了。
泪眼朦胧里,他发觉阿姐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丝毫不像以前那种对他从骨子里疼惜的纵容。
他心中顿时一慌:
坏了!阿姐不会是知道他这些日子一直想方设法逃学,连文章也没怎么背过了吧!
这么一想,就知道自己装可怜的那一套八成是行不通了。
只好老老实实后退回去,小手往后一背,朝着高大明的方向摆了摆,示意他过来给自己擦脸。
高大明忙不迭上前去,快速给卫然整理了一番仪表。
卫芜音就一直默然不语的看着。
重活一世,她的心境已发生变化,看着卫然时,也不再是从前那种纯粹的对幼弟血浓于水的疼爱。
眸中情绪飞快的翻涌一瞬,她眨了下眼,恢复平常的态度。
这时候,一直不曾言语的萧斐忽然开口,朝着外面说道,“太子今日身体有恙——”
还在擦脸的卫然听到这话,心中一喜,以为今日的功课可以不用再问了。
然而还没等他高兴,就听萧斐接着说了下去,“然其仍拖病体坚持前来接受考问功课,态度可嘉。”
卫然的小脸再度垮下去,
一旁的高大明则冲着萧斐投去两道感激的目光。
太子年纪还小,暂时考虑不到这些,但高大明却知道,萧斐这话,主要是说给外面的人听。
此行前来的除了卫芜音和萧斐,还有元康帝派来的太监,卫然固然可以仗着年纪小胡闹一些,但不宜留给元康帝一个“太子藐视君父”的印象。
萧斐的这些话,同样也让卫芜音回过神来。
她收拾好心情,等看着卫然坐在桌案后,便示意高大明将线香点燃。
……
考问功课正式开始,高大明带着一干人退出去的时候,顺带关好了门,书房内只留有卫芜音、萧斐和卫然三人。
要考的内容是元康帝规定的,第一天相对简单,是考背书。
卫然面前的桌案上放着研好的墨汁,与纸笔,那纸是带有特殊花纹的,他想偷偷替换了交上去都不成。
他看看萧斐,目光又转回到卫芜音身上,可怜巴巴看她,“阿姐……”
卫芜音没看他,翻了翻手边的书,“听三位大学士说,你近日已经在学《孟子》了,今日背书,就从默几篇《孟子》开始吧。”
考题既出,就没有回转的余地,卫然苦着一张脸,心想,早知道他就临时多抱些佛脚好了……
抱怨也没用,他抓起毛笔,开始对着空白的纸张冥思苦想。
屋内变得安静下来,时不时能听到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以及卫然回想文章时的叹气声。
卫芜音起先一直在自己的位子上坐着,然而旁边人的目光总像是黏在她身上,惹得她心烦。
她瞪过去一眼,视线顺势一低,看到萧斐面前整洁得过分的桌案时,心中打定主意,缓缓起身。
那边的卫然还在默着文章,对于她起身的动作并未过多在意。
卫芜音顺手端起那只盛了荔枝饮子的玉盏,假意踱出几步,像是在端详墙上挂着的字画,又在经过萧斐这边时,顺手把玉盏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玉盏与木质桌案接触,发出一道轻微的响声。
原本摆放整齐的桌案因为这突然多出来的茶盏,瞬间变得突兀起来。
萧斐的眼睑猛地一抽。
随即又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抬头去看卫芜音,眉峰微挑,无声的询问,“殿下?”
然而卫芜音已经头也不回的转过身,继续饶有兴致的去看另一幅字画。
他有心想将玉盏放回原位,又碍于身份,不好像卫芜音那样随意走动,只能暗自深呼吸,尽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
又过了一会儿,卫然默到中途,开起了小差。
他和卫芜音讨价还价,“阿姐,能不能提前告诉我明日要考什么题目,我今晚好仔细准备。”
卫芜音看着他写在纸上那一排排歪歪扭扭的字,吐出两个字,“不能。”
卫然继续耍赖,“那说一个范围总可以吧?”
卫芜音:“三位大学士近期讲过的东西。”
卫然泫然欲泣,三位大学时讲过的东西多了去了,他哪能全都记得住——
“好阿姐,我答应你以后一定好好跟着三位大学士做学问,这次你能不能……”
卫芜音仍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看一眼已经燃了过半的线香,提醒,“时辰快到了。”
卫然哀嚎一声,继续低头艰难的默着文章。
卫芜音刚刚与卫然费了一番口舌,想拿回玉盏,喝些饮子润润喉。
手伸过去,却是一空。
她诧异扭头,看见她的那只玉盏此刻已经被端在了萧斐手中,
而他的唇,刚刚好正压在玉盏边缘隐隐的口脂印上……
透润的荔枝饮子漫过那层浅淡的口脂印子,浸入他的口中,再顺着喉舌而下。
她看到他的喉结因为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玉盏“哒”的一声被搁回桌案,与萧斐自己的那一盏并排。
盏沿的那一抹淡淡的口脂色消失。
之后,她在萧斐的唇上看到一抹不经意染上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