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下雨了吗?为什么会这么闷?
嬴政抱着胳膊靠在树干上想着,在看到圆润的明月后,他又觉得自己大概是想错了。
他望着火堆,橙红色的火焰迎着秋风跳起了一支欢快的舞。可惜,他不仅不觉得美妙,反而还被火光晃得头疼。嬴政移开了视线,瞥见了正在熟睡的江宁。
跃动的火光衬得她的脸红扑扑的,头发被微风吹起露出了光洁的额头,鼻翼轻轻地翕动,睡颜恬淡文静,让人感到平静。
嬴政琢磨了一下,好像只有累极了,宁才会短暂地休息一会儿。在他的记忆中,宁好像总是很忙碌,小时候要照顾自己,落难后又想着让他和阿母融入乡里,之后便想办法让他们生活富足,最后还要跟着他逃难……
他觉得这六年来,就好像她做的陀螺一样,一直旋转着从不停歇。嬴政环着膝盖歪着头,目光落在了缠在江宁手肘上的布条上,她也会累吧。
嬴政漫无目的地想着,就像自己一样,胳膊痛背也痛,人也昏昏沉沉地想睡觉。远处的虫鸣声渐渐变小,周遭只剩下火堆中枯枝被烧得噼里啪啦的声响,他的眼皮越来越重,最后一切回到了最原始的寂寥中。
弥久的黑夜中倾斜出一道光,他寻着光源走去,霎时间热闹的叫卖声浮现在耳边。回过神来,嬴政才发现自己趴在窗边,金色的阳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一辆马车从眼前疾驰而过,在翻卷的车帘后,他看到了父亲和吕不韦的脸。这一次嬴政冲出了传舍,大声地呼喊着父亲,想要对方带他一起离开。只是马车飞驰,无论他怎么奋力追赶,车子却还是越来越远。
他摔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马车消失在眼前。喧闹再次被黑夜吞没,周遭再次成为寂静的一部分。
嬴政怔怔地看着远方,为什么呢?父亲你为什么要留下我跟阿母呢?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留在邯郸会死吗?他捂着脸试图忘记被父亲遗弃邯郸的事实,蜷缩着身体抵御心中的寒意。
孤寂的雨纷纷扬扬的落下,地面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小水洼。他看着水洼中狼狈的倒影,无家可归的情绪在此刻达到了顶峰。倏然,水洼中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老师——”嬴政喃喃自语。
唐平蹲了下来,为嬴政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后才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婤夫人急坏了。”
一个我字空了半天,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向老师诉说心中的苦闷。
“你不必因为理解父亲而让自己为难。”苦涩的潮水因为唐平的话停止了蔓延。嬴政茫然地望向师长。
唐平牵起了他的手,温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公子子楚的苦衷并不能抵消你的苦难,你可以明白他做的原因,但也不必一味磨掉自己的情绪去谅解。你是你自己,不是谁的附属,你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政儿。”
微风裹着草木雨水的清香,老师的手干燥温暖驱散了心中的苦闷。他看到了朦胧的天色下,是迎风而动的纤草,是静影沉璧的江水……
清脆的鸟鸣穿划过天际,晨色中升起了一轮明日。嬴政下意识地伸手遮住眼睛,在睁开眼睛的刹那金色的阳光铺天盖地的砸向他,从指缝中看去还有苍翠的绿意。
突然从回忆中醒来,嬴政的脑子有些乱哄哄的,又一片空白。
“公子你睡蒙了?”调侃的声音从身下传来。
“宁?”
“当然是我了。”江宁又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嬴政眨了眨眼睛,才缓缓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没有之前那么沉重了。他转过头,入目的江宁白净的脸庞,头发被汗水打湿黏在了脖子上。他伸出手帮忙理了理头发。
“多谢公子了。仆从刚才就想把那捋头发移开。”江宁声音明快,让人不生厌烦,“渴吗?仆的口袋里有野果。”
刚才噩梦中醒过来的嬴政没什么胃口,于是摇了摇头,而后又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说道:“我自己走——”话音未落,他才察觉到自己声音干涩沙哑。
“所以说才让你吃一个果子嘛。”江宁腾出一只手,拿出怀里的果子放到嬴政的嘴边,“润润喉。”
嬴政接过野果咬了一口,酸甜的果汁唤醒了沉睡的味蕾,口腔中若有若无的苦味消失得无影无踪。
“能吃东西了,看来已经退热了。昨晚仆都吓坏了。你是不知道……”
宁又开始跟他说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明明十分普通的小事,偏偏从她的嘴里说出就会变得十分有趣生动。
嬴政趴在江宁的肩膀上,瞧着对方眉飞色舞的样子,嘴角竟然也弯了起来。明明是在逃难却还能笑起来,我看我真是病糊涂了。
“公子你在笑什么?我们可是在逃难。”
嬴政心道你还知道奇怪,也许被江宁的乐观感染,他也能开起玩笑:“老师说的不错,把你养在身边能解闷。”
见对方露出无奈的神情,他的嘴角弯得更大了。然而他笑着笑着,又想到了回到秦国要面对的明枪暗箭,脸上的笑容又淡了下来。
“怎么了公子?”见他不回答,宁又试着喊了他一声。
“我在想宁你真的要跟我回到秦国吗?”嬴政搂着江宁的脖颈,眺望远方,悠长的小路黄绿相间,光斑散乱的落在路面上。
“父亲大肆宣扬将迎回我和阿母,看似以形式胁迫赵王放我们归秦,实则已经把我和母亲置于华阳夫人的对立面。如果我们平安归秦定会成为华阳夫人的眼中钉,到时候面对的情况恐怕比这凶险万分。”
经过师长这一年的教导,他在听到咸阳城内流出秦公子欲迎回妻儿的那一刻便知道,父亲又一次将他与母亲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知道父亲有自己的抱负,自然不甘心屈居于华阳夫人的势力之下。他也知道父亲不能在明面上反抗华阳夫人,而华阳夫人的势力又与父亲交叉融合,会投鼠忌器。
所以两个人不会公然敌对,使联盟分崩离析,让他人坐收渔翁之利。而他与阿母会替父亲承担华阳夫人的全部怒火,能不能活下来只能靠自己。
他和阿母没办法逃离这场斗争,但宁可以。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只要她及时抽身她就能平安无事。虽然很舍不得这个玩伴,但他希望对方安全。
“仆为什么要离开公子呢?”江宁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嬴政一脸惊讶地看向江宁,他觉得宁疯了,明明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跟着他?
江宁继续说道:“离开了公子,我也许会因为兵乱被乱刀砍死,又或许因为饥荒被人分食,再或者得罪了权贵被乱棍打死弃尸荒郊,为豺狼野狗啃食……”
听着对方云淡风轻地描绘自己的死状,嬴政不禁收拢自己的手指,他不想再听了。
江宁侧首看向自己,温和柔顺的脸上出现了几分明艳张扬:“外面的世界有那么多危险,而我待在公子身边只要记住一个危险就够了,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短暂的沉默后,对方话锋一转,笑道:“而且公子说了以后会赏我一个大院子,让我想在里面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为什么要走?难道是公子忽然不想满足我的愿望了?那可不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听到江宁插科打诨的话,嬴政顿时啼笑皆非。不过在得知自小的玩伴不会离开后,他还是很开心。毕竟他的身边除了阿母以外,就只剩下宁了。他想,如果他当了秦王的话,一定要报答宁。
“你的伤怎么样了?”
“托公子的福,已经在渐渐愈合了。”
“你竟然会认路了。”
“公子,仆就算再愚钝,也会知道太阳从东方升起的……”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向西走去。
远在千里之外的咸阳城内,嬴异人跪坐在书案前按着太阳穴,他既惊叹于华阳夫人的大胆,也恼怒于对方的猖狂。
吕不韦宽慰道:“自宣太后掌权以来,楚系外臣已扎根于秦国朝堂之上,非一日能够拔出。公子切勿着急。”
“可是政儿已经失踪了。”
吕不韦却道:“但婤夫人还在。只要她在,楚系的目光便会一直在她身上。而公子也可趁此机会积蓄实力壮大自己。”
嬴异人沉默,不可否认吕不韦说得不错。只是政儿到底是他的第一个孩子,生死不明作为父亲他很是忧愁。
吕不韦善解人意道:“公子放心。臣已经派人去找寻小公子的下落了。”
嬴异人长叹一口气:“那便有劳先生了。”
“阿父阿父,”一个小团子兴冲冲地跑进书房,兴冲冲地对嬴异人说道,“孩儿会背《无衣》了,我——”
嬴异人实在没心情哄孩子,吕不韦见状冲着成蟜笑道:“公子乏了,小公子不若明天再来吧。”
成蟜看了看面色不佳的父亲,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乖巧地退下了。
他不明白阿父为何总是对自己如此冷淡,难道是我还不够努力吗?小小的成蟜蹲在水边露出困惑的神情。
作者有话要说:江宁:离开你,我面对的危险可就不止这些了。我虽然笨,但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