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二人倒是吃得香,徒留江宁在一旁惴惴不安。她把唐平来到里中的一年中发生的事情想了个遍,也没琢磨出这人是怎么猜出小陛下的身份的。
在赵国境内小陛下身份敏感,一旦身份暴露恐怕就是杀身之祸。想到这里江宁的心里开始不自觉地打鼓,天呐,要不收拾行李跑路吧。
唐平打发嬴政出去练剑后,对着江宁解释:“女子不必紧张,我若是想要揭发孟婤母子,早就在一年前揭发了。”
闻言,江宁的眉头非但没有舒展反而蹙得更紧了。一年前?那不就是在说唐平差不多是在见到他们的时候就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既然知道小陛下的身份,为何还要来当小陛下的老师?
她打量着坐在食案前的唐平。因为畏寒对方的身体微微佝偻,干瘪粗糙的手指收紧了裹在身上的兽皮,沉闷的咳嗽声从他的喉咙中溢出。这个时候江宁才发现,唐平似乎比她印象中的还要苍老衰弱。
“我周游列国之时,曾听闻秦公子异人留妻子于邯郸,独返咸阳。其妻乃邯郸豪族之女,赵君虽言明未曾收留其女,但依旧流言不断。”
听了唐平的解释,江宁才知道原来问题出在赵父身上。唐平大概是见过赵父,又撞见了赵家父女的相处,之后推断出了赵姬母子的身份。想到这里,江宁叹了口气百密一疏啊。
“我本欲安回乡安稳度日,奈何遇到了元春这块美玉,实在不忍沧海遗珠,便应下了孟婤的请求。其实也算是我的私心,我想有一个人能替我完成我的抱负。”
唐平推开了窗户,手指上缠着布条,是给嬴政做木剑时不小心割伤的。寒风裹雪花飘入室内,在木板上留下一点晶莹后便消失不见。
闻言,江宁一直悬着的心反倒放了下来。
“秦公子归国更名子楚,聘娶韩氏女。同年,子成蟜出生。”唐平突然说道。
其实不用唐平说,江宁在很早之前就明白了嬴政和赵姬处在尴尬的位置。
按情理来说,赵姬为正妻,嬴政为嫡长子;但是从局势来说,母子二人已成弃子,远在咸阳的韩氏女才是正妻,新生幼子才是嫡子。
战国时期虽然礼乐崩坏,但“立嫡不立长”依旧是此时人们的共识。除非发生重大变故,否则基本上不会出现庶子承继大统的局面。只怕越是临近嬴政归秦的日期,便越要起波澜。
江宁不知唐平为何不同赵姬说,反倒同她一个小孩儿说这些。她只知道要想活命,就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于是,便做出一派天真的模样:“啊,原来先生是个好人,是我错怪先生了,还请先生恕罪。多谢先生告知公子的消息,想必夫人和小公子听到后一定会很高兴的。”
唐平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时间的流淌变得缓慢起来,从窗户向外看去,能看到洋洋洒洒的雪花,还有在院子中反复练着一个招式的嬴政。明明身影是小小的,却让人能感受到他的坚韧不拔。
坐在小炉上的鱼型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白色的烟雾从鱼嘴中。江宁取下鱼型壶替唐平蓄满了陶杯,白色的雾气又朦胧了唐平的脸庞。
“曾几何时,我亦如他啊。”
江宁看不清唐平的神色,却听到了少年人的雄心在时代湮没时发出的哀鸣。
倏然她的心被一种莫名的情感填充着,她觉得自己和唐平都是那被寒风卷入室内的雪花,时代的洪流不会对他们怜惜半分。
“宁,你在想什么?”嬴政放下唐平送他的木剑,歪着头看着她,“你好像一直都心不在焉的。”
“有吗?”江宁不作答,反将问题抛了回去。
“自然。”嬴政坐在了江宁的身边,指了指自己的脸示意她看过去,“你都不笑了。所以你到底在想什么?”
“只是在想正月的时候要吃什么。听夫人说赵君要来,正苦恼要做些什么好。”
江宁练去沉闷的心情,说起了近期头疼的事情。赵家父女一脉相承地挑剔,然而里中的东西再怎么变着花做也就那些。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嬴政蹙眉:“就为这个?”
“就位这个。”江宁双手撑在身后说道,“做饭可是天下一大难事,尤其遇到随便二字,那就难如登天了。”
嬴政似乎还是不理解。江宁见状笑了一下:“好啦,反正你也以后也不入庖厨,不用理会这种苦恼。”
“为什么?”
“知道越多,便会生出诸多烦恼。”
嬴政闻言撇撇嘴:“宁,你又开始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了。”
江宁耸了耸肩没有继续解释。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赵父因病未能赶来吃顿团圆饭,只是差人送来了肉食菜蔬。
“父亲现下如何?”
家宰:“夫人放心。只是受了凉,想必过几日便能大好。”
“如此甚好。”赵姬虽如此说着,但眉宇间亦染上了一抹忧虑。
江宁自然知道赵姬在忧虑什么,先秦时期纵有名医出世,但整体医疗环境较差,有时候一场小感冒就能要了人的性命。赵父年事已高,更是高危人群中一员,无论从亲情还是其他的角度来说,赵姬都会担忧。
嬴政安抚母亲:“外大父身体一向康健,想必很快就会没事的。阿母要放宽心。”
赵姬轻轻颔首,又对家宰说道:“辛苦先生了。”
“夫人客气了。那小人便先告退了。” 家宰便动身离开了。
少了主人公作伴,赵姬对家宴也变得兴致缺缺。吃过饭后,她便嬴政跟着同龄人出去玩了,自己则是在屋子里为父亲祈福祝祷。
而江宁则想着,来年是不是要研发新品,多存些钱。毕竟过了今年,小陛下就九岁了,也就是史书记载的归秦之日。她不知晓过程如何,却知道其中定有曲折。
唉,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小陛下有主角光环,到时候问题应该可以迎刃而解吧。江宁颇为心虚地想。
今年邯郸城的春天来得早,屋檐上的冰锥正在滴水,落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支起窗户,略带凉意的春风扑面而来,让江宁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她拢了拢自己的外套。
太阳未出,薄雾尚未褪去,朦胧的诗意在这片未经奢靡玷污的土地中诞生。随着雾气渐渐散去,铂金色的阳光占据了这片土地。
里中也渐渐热闹了起来,车轮滚动的声音,人们商讨价格的声音,还有孩童们嬉闹的声音,拼凑一个生机盎然的乡里。
如同往常一般,江宁先去了养蚕织布的地方转了一圈,瞧一瞧大家有什么需要;接着又去找了赵父安排的管事了解目前的经营状况,又询问了最近的客人们喜欢的款式,最后又去给小陛下和唐先生送点心。
一趟走下来,已经过了小半天。等江宁安排后,已经临近晌午了。瞧着天色不早,她便抬步归家。只是刚一踏入家门,便跟从院子出来的两个人撞了个正着。
若是她记得不错,这两个乱嚼舌根子的下人早就被赵父发卖了出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来寻麻烦的?
想到这里,江宁顿时敛去脸上的笑意,死死地盯着两人,语气也变得生硬冷漠:“你们两个到这里做什么?”
可此二人全然无视自己的戒备,年轻的面庞上堆起谄媚的笑容,着实令人不适。
“上次是我们兄弟失礼了,特地赶来赔不是。”年长一点的人解释道。
江宁打量着两个人,狐疑道:“我看你们不止是来赔礼道歉吧。说,你们两个到底要做什么?”
“唉,被女子猜中了。”年长一点的人一拍大腿,说道,“其实我们兄弟一是来赔不是,二是想请孟婤在赵君面前求求情,让我兄弟二人回去吧。”
江宁蹙着眉并未表态。
“时间不早了,主家叫我们了。就先告辞了。”说着,两人便一溜烟地跑了。
看着两人慌慌张张逃离的背影,江宁越发地怀疑这两个人到此的目的了,而心中隐隐生出了不安。
“宁,来帮我捋一捋丝线。”赵姬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江宁应了一声后,放下心中的不安回到了屋子里。她想,既然赵姬没有什么反应,那大概就是来求情的。啧,这种小人还是早点清出去的号。
她刚一转身入院,拐角处驶出一辆牛车。一只手撩开了遮挡的帘子,露出了一张公子哥的脸,眉宇间染着一丝戾气,让人心生惧意。
他看着赵姬的宅院冷笑一声,转过头对着车中的妇人说道:“还真让您说对了,父亲果然将这祸种藏了起来。孩儿这就找人除了他们——”
妇人抬手制止儿子,眼中划过一道精光,脸上浮现出薄凉的弧度:“杀了,可惜了。既然她是你阿姊,帮帮你的仕途也是应该的。”
公子哥眼睛一转,脸上露出了跟妇人一模一样的笑容。
“母亲高明,孩儿自叹不如。”
夜里,一道惊雷划过惊醒了江宁。她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心有余悸,她刚才梦到自己被雷劈了。
作者有话要说:江宁:……就很无语你懂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