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四年，七月酷暑难耐，整座城市热得像蒸笼。
中午刚一出门，汗水立刻钻出毛孔、浸湿衣服黏在身体上，热意如影如随折磨得人心浮气躁。
林耀东平日里最怕热，车里虽然有冷气，但从单元楼走到停车场的一段路就足够让他烦闷了。
但今天却不太一样，男人心情很好的样子，步伐轻快走到车前，嘴里还哼着小曲。
穿过老旧的单元门，林耀东在台阶有阴影的地方站定，回头朝里面催促道：“走快点，快点——”
随着一串“噔噔噔”的脚步声，出现在楼梯拐角处的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她看起来五六岁，水蓝色的连衣裙衬的皮肤愈发白嫩。
粉糯糯的小姑娘圆脸蛋涨的通红，她人小腿短，想跟上男人跑得太着急，额头上都沁了层密密的汗珠。
迎着明媚的朝阳，女孩扎的不对称、有点乱七八糟的两条小辫儿在肩头一荡一荡，细软的碎发在金色的光晕中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
终于跑到男人身边，小女孩停下来，仰着头望向林耀东，软软的嗓音又甜又糯：“爸爸，我们去哪里呀？”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带你晓晴阿姨家里玩。”
“咦？”女孩眨了眨眼睛，稚气的小脸浮现疑惑的神情，她怎么不记得爸爸早上说过这件事呢？
林耀东牵起女儿的手，边走边问：“欣欣姐姐等着你呢，你喜欢去她家玩吗？”
林岁岁今年五岁半，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是喜欢追在哥哥姐姐们身后，况且欣欣姐姐家里还特别有意思——
欣欣姐姐家里有电脑，不用等电视播放时间就可以看动画片，她们可以一起玩双人小游戏。
欣欣姐姐有一堆可爱的发圈发卡、漂亮的芭比娃娃、还有好多五颜六色的指甲油……两人扮家家酒可有意思了。
想到这些，小女孩用力点了点头，开心的回答:“喜欢~”
林耀东从鼻腔“嗯”了声，神色满意。
跟着爸爸往前走了一段路，林岁岁想到什么，突然停下来，问道：“爸爸，今天可以不去欣欣姐姐家玩了吗？”
林耀东皱眉，低头问她:“为什么？”
女孩打量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回答：“爸爸，我想去姑姑家，我想去看奶奶。”。
林岁岁是被奶奶一手带大的，和老人家感情深厚。
妈妈在外地开店，爸爸喜欢和同事打牌喝酒，经常夜不归宿，一直陪着她的是奶奶。
前段时间奶奶洗澡时不慎滑倒，摔伤了腿，出院后就被姑姑接去她家养伤。
奶奶走后，爸爸倒是每天晚上都回家了。林耀东白天上班前送林岁岁去幼儿园，下班接她回家，双休日一大一小都放假。
也是从林耀东不得不带孩子起，他会带小女孩去晓晴阿姨家玩，还认识了比她带三四岁的欣欣姐姐。
这些天放学后林岁岁经常被爸爸带去欣欣姐姐家里玩，有时候时间太晚了还会在那边留宿。
“爸爸，我们好几天都是去欣欣姐姐家里玩，今天可以不去吗？”
“我想奶奶了……”
小女孩记不住具体日子，但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奶奶了。
欣欣姐姐家里对小朋友来说有很大的吸引力，不过此刻她更想去姑姑家。。
林耀东眼底划过一丝不耐烦：“晓晴阿姨今天带你和欣欣姐姐去商场看电影，岁岁不想看电影吗？”
“看完电影还给你们买新衣服，好吃的糖果。你要是不去，这些可都没有了。”
小女孩眼瞳闪了闪，不过最后还是摇头，软萌可爱的小圆脸写满拒绝。
她一双澄澈的眼眸倒映着大人的影子，奶声奶气道：“今天是星期六，不用去上学，明天也不上学，我们可以在姑姑家里待两天哦，两天都和奶奶在一起~”
林耀东没有耐心继续哄孩子。
而且他觉得自己亲妈的腿伤已经快好了，难得周末根本不想往那边跑。
他随口敷衍道：“姑姑这几天忙，照顾奶奶就够累的了，你别过去添乱。”
林岁岁向他保证：“我会乖乖的，不捣乱。”
见她还是不肯听话，林耀东一把将小女孩的手甩开，声音明显带着火气:“带你去哪里你跟着就行了，别蹬鼻子上脸，不然就把你自己扔家里！”
突如其来的低吼吓得小女孩身体一颤，她呆呆的望着满脸不耐烦的大人，在他越来越烦躁的注视中低下头，不敢再有不同的意见。
接下来父女俩就没有继续聊天了，林岁岁情绪低落，胸口发堵，鼻尖和眼眶都是酸酸的。
或许很多小朋友都经历过林岁岁此时的委屈和疑惑——
大人看起来似乎是在和小朋友商量事情，但其实心里早就做好了决定，根本不会因为孩子的想法改变。
只是既然这样，他们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呢？
五岁半的小女孩找不到答案，顶着大太阳继续跟着父亲往前走。
她小小的影子是摇摇晃晃的一团，落在被太阳晒得发白的水泥地上，继续被林耀东带着往前走。
林家住的还是位于城西的老校区，没有地下停车场，住户都是把车停在地面。
走到停车的地方，林岁岁父女正好碰到刚从外面回来的楼上邻居。
“这大热天的带闺女去哪啊？”
王叔叔看了眼头发和衣服都有些乱糟糟的小姑娘，然后笑话林耀东:“你自己头发梳得锃亮，穿得跟个开屏的花孔雀，怎么给不给闺女收拾收拾？”
林耀东怔了下，低头看了眼林岁岁，这个时候才发现女儿的头发梳的并不整齐，裙子领口歪歪斜斜、腰带也没有系上，两条细细的浅蓝色绸带垂在身侧。
他早上十点多、快十一点才起床，醒来后就是洗澡、刮胡子、选衣服，连林岁岁喊肚子饿都是上她吃桌上的饼干垫肚子，哪有功夫给孩子梳头发、看她穿衣服。
作为父亲照顾不好孩子，林耀东觉得没有什么可尴尬的。
但因为某种心虚，他笑容有些干巴巴的，解释道：“小孩学着独立呢，衣服是自己穿的，头发也是自己扎的。”
王叔叔:“着什么急啊，你闺女才多大，真想学着独立也等上小学。”
“耀东啊，兰姨腿伤怎么样了，多久能回来带岁岁？”
“你一个大男人照顾小丫头也不方便啊，你看看，裙子上还有没洗干净的油点呢……”
奶奶照顾小姑娘的时候衣服一天能换两三件，永远干净水灵。这林耀东带孩子，把岁岁带的就像没人管的野孩子，瞅着就让人心疼。
林耀东随口说了几句应答，不想在这里耗时间，连忙道：“改天再聊啊，我带岁岁去买两件新衣服，先走了。”
王叔叔点点头:“行，回聊。”
等林耀东的车开走了，男人才叹了口气，感觉林岁岁这丫头挺可怜的。妈妈不在家，爸爸不着调，好好的小姑娘亲生父母都不心疼。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榕平市就这么大点地方，林耀东搞什么花花肠子他早就听说了。
好好的日子不过，林耀东这样瞎折腾，他家早晚得散。
**
榕平市西边是老城区，汽车越往东边开，崭新的高楼大厦越来越多，道路两旁还能看到许多被围起来、正在施工建新房的小区。
汽车里播放着大人喜欢的流行音乐，女声轻柔婉约，听得人昏昏欲睡。
后座的林岁岁吹着冷风，小脑袋一点一点，眼皮越来越沉，在车内的音乐和窗外的鸣笛声进入梦乡——
这是一个很长的噩梦。
林岁岁像是溺水了，梦里绝望的感觉极为真实，她在水里心脏骤停，呼吸困难。
她的身体沉重无力，黑暗无光的水面下似乎藏着个无底的深渊，死死抓着她一直往下坠……
忽然画面变亮，是在外地做生意的妈妈回来了。然而她面容憔悴灰败，眼眸中缠绕着挥之不去的愤怒和恨意。
男人皱眉蹙眼，一句话也不说，冷漠的看着他的妻子歇斯底里、破口怒骂。
冷暴力让女人感觉一拳打进棉花，她更加崩溃，用力撕打男人，摔砸能看到的任何东西，客厅入目之处都被砸的稀巴烂。
奶奶急得不行上去劝架，但这个场面远不是她可以制止的，还被盛怒中的儿媳妇推了个踉跄。
“闹够了没有？”男人这才开口说话。
“林耀东，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你的工资半毛钱不往家里拿，是我在养这个家，是我给女儿挣学费、生活费！”
“我在外面累死累活，你在家里都干什么了？你去找别的女人，你有没有良心？！”
小女孩被吓坏了，无助的望着争吵不休的父母，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她站在角落低声哽咽，瑟瑟发抖的模样仿佛被吓坏的幼崽。
最后是奶奶捂住小女孩的耳朵，带着她暂时离开这个家……
汽车后座的林岁岁身体轻颤，眼角湿润，她努力想醒过来，却一直深陷噩梦中。
梦里没有爸爸，也没有奶奶了，她和妈妈待在外婆家。
懵懂的小女孩并不清楚家庭变故，也不理解这种安静窒息的氛围。
她走到妈妈旁边，小心翼翼的询问：“妈妈，我可以去找欣欣姐姐玩吗？”
天天和妈妈待在房间里，林岁岁快被闷坏了，小孩子天□□玩，她想去找自己的玩伴。
沉默已久的女人像是被突然从恍惚中惊醒，她一把拽过小女孩，死死握住她的肩膀。
“叛徒！你也喜欢那个女人是不是？”
“你也不要这个家了？你也想和她们一起过日子！是不是？”
“林岁岁，你是我生的，你连亲妈都不要了吗？叛徒！”
长久的混乱中，梦里的画面一转，变成林岁岁一个人在客厅。
旁边邻居听到外婆的尖叫声，慌忙跑来帮忙。
精神崩溃的女人把自己关在卧室，那个房间被人强行砸开门。
卧室里人进人出，站在客厅的小女孩看到妈妈躺在床上，手腕伤口狰狞，刺目的红色浸染大片床单。
被吓傻的小女孩僵硬的站在原地，天真稚嫩的眼眸映着那一片猩红，她脑袋嗡嗡作响，耳边是邻居们七嘴八舌的议论——
“流这么多血，是不是活不成了？”
“造孽啊，男人不正干，锦琴出去赚钱，他在家鬼混。”
“我还听说耀东本来不想离婚，那女人用耀东手机给锦琴发消息，这才瞒不住了。”
“锦琴太傻了，她要是死了，岁岁怎么办啊……”
妈妈会死掉？
小女孩哭着向卧室跑去，到门口的时候却被邻居拦下。
妈妈突然从外地回来，他们激烈吵架，然后她被带去了外婆家……这些事情都太突然了，小女孩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她隐约知道，妈妈是因为她想去找奶奶而生气的。
小女孩哭着道歉:“妈妈不要流血了，岁岁错了。”
“岁岁不去找姐姐玩了，岁岁不当叛徒……”
一声一声的认错，小小的女孩无助痛哭，听着让人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