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没有躲闪,与他直视。
陆酩浑身散发出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息,少有人敢直视他那么久而临危不惧,且毫不掩饰眼神里的厌。
那一抹厌色,如此熟悉。
陆酩蜷起了戴着骨戒的手指。
牧野征战数年,战场上的尔虞我诈,熟记于心,与敌将对视一眼,便能看透对方心里弯弯绕绕的阴谋阳谋,但她惊讶地发现,她竟然看不透陆酩。
陆酩如沉墨的眸子,里面变幻似宇宙星河,又似黑子空洞,将所思所想隐藏得彻底。
乐平左瞧瞧牧野,右看看皇兄,双手紧张地攥在一起,担心起了牧野。
虽然她与皇兄亲近,但其实是有些怕他的,甚至比起父皇更怕他。
陆酩看似温和清雅,不喜欢动刀剑,但实则做事狠绝,杀人于无形,乐平知道好几位和皇兄不对付的皇子,最后死得都很惨。
乐平佩服牧野将军敢跟皇兄呛声,却也不想她因为自己得罪了皇兄,慌忙道:“皇兄,是乐平错了,乐平以后再也不耍赖了……”
牧野扫向乐平,小丫头抱着陆酩的胳膊撒娇,真就这么点出息,那么怕他。
她忽然想到牧乔,跟这么一个看不透的人相处,大概是很累的。
僵持之中,马车外传来一道女声。
“太子殿下。”
陆酩收回凝着牧野的视线,敛了敛眸,复掀起眼皮道:“何事?”
马车外站立的是沈知薇的侍女蓝意。
“沈姑娘听闻殿下近来失眠厉害,命奴婢给殿下送来她亲手调制的百合安神香。”
不及陆酩开腔,牧野先是冷哼一声,听着很轻,但在安静的马车内却是清晰。
她冷冷讽刺:“太子殿下这么快就新人入怀了。”
陆酩的目光泠泠,看向找茬的牧野,淡淡道:“若是牧乔还在,孤自会跟她解释。”
牧野轻扯唇角,讥讽道:“可惜她已经不在了。”
牧乔尸骨未寒,他倒是跟沈姑娘浓情蜜意。
乐平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面前的两人剑拔弩张的氛围更甚。
她攥了攥纱裙,开口替皇兄说话。
“牧将军,皇兄他对嫂嫂……”
乐平的话未说完,牧野打断道:“公主还请不要叫错了嫂嫂,牧乔与皇家再无关系。”
陆酩凝着牧野,漆黑眸色沉了沉。
乐平话到唇边,嗫嚅了两下,最终不再言语。
马车外的侍女蓝意许久未闻太子殿下回音,提高了些许音调问:“殿下,可允奴婢进入点香?”
乐平蹙眉,不高兴地朝车帘外道:“这是谁的马车?轮得到你说点香就点香?什么稀罕玩意儿,来本公主这儿现眼。”
她的声音娇蛮,穿透了车帘,令蓝意的脸色一阵红,分外难看。
陆酩拧了拧眉,语气微沉:“乐平。”
他不满的是乐平没有公主的端庄样子,并没有开口放蓝意进来。
明洱取了公主要的物件,回来时正好撞见乐平在训人。
蓝意身边还站了一个女子,穿着白绫细折裙,没有穿裘衣,整个人显得瘦削纤弱,如一朵海棠,在风雪里静静伫立,此时的脸色比那茫茫的雪还白。
明洱心道不妙,公主讲话没遮没拦,竟被沈姑娘听了去。
太子除了前太子妃外,这些年未曾纳过姬妾,沈知薇日后入主东宫,虽为侧妃,但地位谁也不敢小觑,公主实不该得罪了她。
明洱是王皇后亲自为乐平挑的大宫女,虽然年仅十六,但行事比乐平要沉稳许多。
她赶忙上前,施了礼:“沈姑娘,可把香交予奴婢送进去。”
沈知薇颇为感激的看向她,谢她的解围,将一个藕合色的荷包递给明洱。
“有劳姑娘了,殿下近来思虑过度,此香有安神作用,公主若不喜,只点上香即可,不必言是我送来的。”
明洱点点头,接过荷包,缎面荷包上绣着鸳鸯戏水图,活灵活现,就是宫里最好的绣工也绣不成如此精致的图案。
明洱躬身进入马车,将取来的物件呈给公主。
物件被收在青缎锦袋里,看起来是形状细长的东西。
乐平拿起锦袋,放在方桌上,小心翼翼地推向牧野。
“牧将军,这是嫂、嫂嫂不小心遗落的折扇。”
牧野不让她叫,乐平却不知道除了喊牧乔嫂嫂外还能喊什么。
牧野向来话只说一遍,乐平不肯改口,她也就懒得再去纠正乐平了,她解开锦袋的抽绳,从里面取出折扇。
陆酩的目光落向她手中的那柄折扇,扇架与扇面皆由上好白玉制成,忽而眸色一沉。
明洱见乐平把折扇给了出去,出声道:“皇后娘娘让公主过去一趟。”
乐平一怔,面露难色,似是在纠结,不放心马车里坐着的两人。
陆酩扫她一眼:“还不快去。”
“哦。”乐平讪讪道,明洱替她披上雀金裘衣,抽了个空,又从沈姑娘给的荷包里拿出一块香饼,放进桌上的鎏金翡翠香炉里。
香炉里升起细烟,婀娜袅袅,空气里散发出淡淡的百合香。
乐平抱上自己的小金手炉,吸了吸鼻子,道:“你焚的什么香,这么好闻。”
明洱看一眼牧将军,不敢当她的面回答,只道:“公主快些吧,娘娘该等急了。”
乐平被她催着下了马车。
明洱才敢告诉她那是沈姑娘的香。
乐平听了,轻哼一声:“让你自作主张了。”
皇后将乐平叫来,是听说了她请牧野将军上了马车,把她训了好半天。
虽说公主年幼,男女之防还无须如此谨慎,但总归是不好。
“寻常男子就算了,那牧家跟你皇兄是什么渊源,你又不是不知道,非得往里掺和,给你皇兄找事。”
乐平撅着嘴不吭声,只低头盯着她的小手炉。
“以后切不许再去接近牧野了,听到了没?”
“没听到。”乐平小声顶嘴。
王皇后一双明丽的凤眸瞪向小女儿,顾盼生辉,陆酩与乐平都生得像她。
乐平的双手抱紧手炉,手炉的温度灼热,她鼓起勇气问:“母后,乐平还要过三年才及笄,你能不能让父皇替儿臣先指了婚?”
都城里的女儿家,一半想嫁给她太子哥哥,另一半想当牧野的将军夫人。
她要不抓紧也占了位置,说不定就要被其他人抢了去。
皇室围猎,不光是为了围猎,圣上也会在其中物色青年才俊,为待嫁的公主婚配。
王皇后微怔,默了许久,盯着乐平,虽然心中有了猜测,却还是问出来确认:“你想指谁?”
乐平垂下眸,露出了小女孩的娇羞怯意,她轻轻说:“当然是牧将军。”
奉镛城里的贵族公子,除了她的太子哥哥,还有谁能比得过他。
她要嫁便要嫁这天底下最厉害的男子。
乐平离开后,她的马车里安静下来。
牧野拿起桌上折扇就要走。
陆酩倾身,按住折扇的另一端。
牧野使了使力,折扇纹丝不动,她竟然抢不过陆酩。
她沉声道:“太子何意?”
陆酩淡然道:“乐平大概弄错了,这柄折扇是孤的东西。”
牧野皱眉:“殿下如何证明?”
玉折扇的扇柄缀着墨绿色的缨络,缨络尾部坠挂了一颗祥云金坠子。
只是那缨络打得像是三岁小孩打出来的,粗糙不堪,线缕错乱,不像是尊贵的太子会用的东西。
“扇面上刻有孤的私印,将军不信可看。”陆酩松了手。
牧野拿起那柄折扇正要展开,耳畔响起陆酩清冷的声音。
“孤有一事始终未想明白,为何牧乔投湖,牧家三个月都不曾打捞?”
牧野的动作一顿,不由得谨慎起来,但语气却是平淡:“牧家不像殿下有那么多奴仆侍卫,只有我与阿翁一对老少,如何能像殿下那般,一天就能将湖水抽干。”
“是吗。”陆酩笑笑,“孤还以为是特意留在湖中,等着孤来呢。”
他接着继续问:“牧乔死了多久,将军才发现她?”
牧野心存戒备,忽的音调提高,不悦道:“太子殿下现在是想反来怪罪牧家了?”
陆酩的眸子直直凝着她,其中藏了探究的意味,他不疾不徐道:“孤不过是想问清楚真相,牧乔的性子一向贪玩,说不定是与孤开了一个玩笑。”
陆酩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令牧野大惊,心道果然陆酩没有那么好糊弄。
说不定从一开始,陆酩就没有信她做下的局。
牧野握紧了手中折扇,须臾慌神后,沉下心来。
“即便是个玩笑,那又如何?”她的唇角扯出一抹轻嘲。
“太子殿下难道忘了,废太子妃诏书已经昭告天下,殿下与舍妹已经是陌路人。”
难不成是皇家听不懂人话,她与乐平说了一遍,陆酩也是听见了的,还要她再费口舌。
陆酩许久无言,空气里百合安神香的气息浓烈,他端起桌上茶盏,往香炉一浇,熄了那香。
牧野将折扇扣回桌上,也不再去确认其中是否有陆酩的私印,既然牧乔离开东宫的时候没有带上,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过一件手上的玩物,陆酩要,就随他拿去。
马车帘掀起,北风凛冽,带走了车内的暖意和那百合香气。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雪被风带了进来,落在陆酩眼睫上,如乌黑鸦羽沾了点白。
他凝着牧野离开的背影,直到那一抹玄色衣摆彻底消失,而后缓缓闭上眸子。
马车的角落里放了火笼,很快车里的温度重新升高,那点雪白很快融化,成了无色无味的微小水珠,最后消失无踪。
一个活生生的人,也能那么消失无踪吗。
陆酩重新睁开眼,漆黑幽沉的眸子里讳莫如深。
在燕北时,他的思绪乱了,今日见到牧野,终是察觉出端倪。
陆酩摘下那枚把玩了数月的骨戒,食指与拇指捏住,他眯了眯眸子,唇角升起讥讽意味,他将骨戒握于掌心,以内力震碎。
骨戒碎成粉末,陆酩轻啧一声,脸上露出嫌恶之色,从锦衣里取出巾帕,将掌心里的粉末擦了个干净,最后连着锦帕,一起扔进了火笼里。
陆酩拿起桌上折扇,折扇精巧,玉质清透,他的大手一握,便能将折扇整个包裹进去。
他将折扇越握越紧,好像这柄玉扇还残存着留在女人身体里的温度,湿润了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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