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冽冽。
围猎的队伍从奉镛出发,北渡繁河,抵达蓟州新修的御猎围场。
如今天下太平,承帝对于玩乐颇为重视,围猎相当于皇家一次声势浩大的出游,同时还会接受来自诸侯国的朝贺,彰显大霁国威。
围猎为期一个月,奉镛离蓟州八百里,王公贵族及其女眷不可能像行军打仗那般日夜不停的赶路。
绵延数里的车队,一路上走走停停,没走出几里地就要设帐歇息。
牧野骑着马,一身玄衣飒沓,革带将她的劲瘦腰身勾勒,身姿挺拔,她不喜带冠,墨蓝色发带将乌发随意束起,垂下的发带与发丝迎风招展。
她骑在围猎队伍的最前方,配上那极具辨识性的青面獠牙面具,威武不凡。
寻常人要是在圣上面前还戴着面具,定要被治不尊君的罪名,但牧野戴着面具却没有言官敢谏,承帝也未曾不悦。
牧野的面具是牧青山命他戴的。当年牧青山随太祖皇帝打下江山的时候,承帝还不知道在哪儿,自牧青山五个儿子死于战场后,牧野便继承父辈遗志,天下未平,永不以真面示人。
不过现在海内太平,当年的誓言早就实现,但牧野的面具依然戴着,众人敬她惧她,亦无人敢提摘面具的事。
就这样,谁也没有见过牧将军真容,也有人传言,那面具之下,定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不过但凡参加过太子第一次大婚,见过前太子妃的人,都觉得不太可能。
牧野身后是两两并排的御林军骑,共是十二人,护着后头的金顶御车,御车庞大,如一间暖阁般大小,由六匹马共拉。御车周围是撑着龙纹黄金伞的内监侍从。
虽说蓟州属于燕北,但牧野不能就在燕北等着圣上光临,承帝为了彰显对她的重视,特意命她率领御林军,负责围猎队伍的安全。
车队里的金顶车总共只有两辆,一辆是牧野此时正在护着的,承帝与王皇后共乘。
另一辆在其后,是太子御驾,因沈知薇与太子尚未行大婚礼,太子独乘,沈知薇在车队中后段,与臣子女眷同行。
在太子御驾之后的马车是乐平公主乘坐,乐平公主是承帝与皇后所出,现下宫中最年幼的小公主,只有十二岁。承帝极度宠爱乐平公主,就连这车架的顺序,也先与其他宫妃和皇子公主。
繁河是燕北和南方的分界河,越靠近繁河,温度越低,习惯了都城冬天温暖气候的奉镛人受不了这寒冷,一个个都披上了裘衣,捧着手炉。
风雪随之而来,行军的速度越来越慢。
牧野驾着马,慢吞吞地走,马蹄踏踏。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伸手顺了顺疾风的鬃毛。
疾风从马嘴里吐出一口不耐烦的嘟囔气声。
牧野骑着疾风从燕北至奉镛,只用了一天,而给这支队伍做护卫,走了三天,还没走到路程的一半。
就连疾风也受不了这磨磨叽叽了,像是头拉不住的野马,在不停试探,想要脱离这缰绳,在雪原上肆意跑一跑,跑掉身上寒气。
牧野脑袋上的伤虽然已经痊愈,但头疼的毛病却落下了,每到夜晚就会头疼欲裂,只有吃了裴辞配的药丸才能缓解。
牧野试过一次不吃,她一向不喜欢任何形式的束缚,即使是每天吃一颗药丸,也让她觉得难以忍受。
后来她忍到痛晕过去,被裴辞发现,喂了药才醒来,嘴里全是无意识咬出来的血,被裴辞好一顿说。
现下寒风凛冽,牧野骑马迎风吹了一天,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除非是疼到难以忍受,牧野不会去碰那药。
队伍后面的御林军骑马而来:“圣上口谕,原地休整半个时辰。”
牧野勒停疾风。
疾风咕噜噜又吐出一口气,喷出口水。
牧野没办法,翻身下马,在疾风的马屁股上拍了一下:“野去吧。”
疾风仰起脖子,高兴的长鸣,蹬着马蹄转眼跑出了几里地,像一块黑炭似的滚进了白茫茫的雪地里。
牧野另骑了一匹马,带着左右御林军骑,沿着围猎队伍前后巡防。
小公主乐平听见有力的马蹄声,经过时震得马车都在轻晃,她放下抱着的纯金小手炉,掀开窗户帘子。
风雪朔朔,她只看见了牧野一个背影,被御林军簇拥着,也掩不去周身凌厉气度。
乐平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牧野,直到她驾马消失在尽头。
随行伺候的宫女明洱出声提醒:“公主,外面天凉,小心着了风寒。”
饶是如此,但明洱的眼睛也望着窗外,看见了少年将军那墨蓝色的发带翻飞,心也跟着去了。
乐平收回视线,看见明洱这个样子,轻轻哼一声:“你还说本宫。”
小姑娘年纪不大,自称本宫时满是娇憨,并不让人生厌。
明洱见被小主子拆穿,红了脸,垂首默侍,往公主的小手炉里添了新炭饼,重新放回乐平的小手里。
乐平抱着手炉,扭头看向马车里始终静坐着不为所动的陆酩。
“皇兄,蓟州离嫂嫂那儿是不是很近?围猎结束以后,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嫂嫂。”乐平并不知道牧乔殒命的事情,兴冲冲想要去找牧乔玩,说不定还能结识牧野将军。
陆酩的手撑在额前,指腹按着太阳穴来回摩挲,在听见乐平的话后,动作微顿,终于掀起眼皮,淡淡看一眼乐平。
明洱的脸色白了白,悄悄伸手去轻拽公主衣裙。
世人都知道太子妃早在半年前便被废了,谁都不敢在太子殿下面前提起。
如今的公主哪来什么嫂嫂,就算是有,那也还是没过门的嫂嫂,家也不在燕北。
明洱低着头,甚至不敢去看太子殿下的容颜。
马车里陷入片刻安静。
半晌。
陆酩缓缓道:“你嫂嫂没空。”
“皇兄你还没把嫂嫂哄好啊?是不是她不高兴你立侧妃了。”
其他人不知道,乐平是知道的,父皇为了皇家颜面,对外只说是太子休妻,但实际上是嫂嫂不要她皇兄了。
陆酩垂眸未答,左手转了转右手无名指上戴着的骨戒,露出了骨戒上的氤氲血色,诡谲妖异。
他凝着那一抹血色,指腹细细摩挲。
仿佛曾经包裹着骨头的皮肉还存在着,女人的身体温暖如阳春,肌肤细腻雪白……
乐平趴在桌上,抿着粉樱小嘴,眼珠子转啊转,好像是在替她的皇兄想办法,要怎么样才能哄好嫂嫂。
远处踏踏马蹄声响起。
乐平眼睛一亮,掀开车窗帘,脆生生地喊:“牧将军!”
牧野听见身后有人唤他,勒紧缰绳,停下马,回过头,看见半个身子都要探出窗外的小公主。
乐平公主虽然还是豆蔻年华,但样貌却生得极好,粉雕玉琢的一张雪白小脸,杏眸睁得圆圆,像是净透的琉璃,纯真无邪。
牧野想起了牧乔,在她这个年纪,也是如此这般娇俏,她策马靠近,拱手行礼,声音温和:“公主何事?”
乐平双臂撑在窗檐,笑得甜如桃花,“将军巡防完了?”
牧野颔首:“已巡防完毕,公主可安心在周边走动。”
乐平歪着脑袋,流苏金钗垂于窗檐。
“那将军也无事了?”
“嗯。”
“外面天寒,离启程尚早,将军可愿进马车喝一杯茶?”
牧野一愣,刚想拒绝。
“嫂嫂归家急,落了好些东西。”乐平道,一颦一笑里,让人难以拒绝,乐平虽然年纪小,但那皇家天生的气度却已经显露出来。
陆酩听见了乐平和牧野的对话,眉心微蹙,眼里含着责备地看向乐平。
乐平朝兄长吐了吐舌头。
牧野见乐平谈及牧乔,并未有避讳,猜测陆酩从燕北回奉镛后,按下了牧乔身死的消息,没有告知承帝与旁人。
她下马,没有踩内监放下来的脚凳,利落地翻上马车,玄色衣摆翩跹。
乐平掀起车帘等牧野,看见她上马车的姿势,眼里闪过明亮的惊艳之色。
皇家行事崇尚端庄持重,断不允许像牧野这样行事不羁。
乐平孩子心性,被拘得难受,反而愿意去亲近不守规矩的人。
牧野弯腰进了马车,才注意到马车里坐着的另一个人。
太子怎么也在车里,她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不过因为戴着獠牙面具,看不出来。
但她的面具凶恶,倒比她沉着的脸看上去还要严肃。
陆酩垂着眼,并不瞧她,只一味把玩那枚骨戒。
“请问公主,舍妹的东西在哪儿?”牧野没给太子行礼,直接问乐平,打算拿了牧乔的物件就走。
她的脑袋隐隐作痛,但不能现在就找陆酩麻烦,至少得看准一个夜深人静,月黑风高,谁也不知道是她的时候,再把陆酩打一顿!
非要叫陆酩知道,她燕北战神的厉害!
乐平“哎呀”一声:“嫂嫂的东西还在箱笼里收着,本宫这就命人去取,将军稍等。”
此次出行,除了路上要用的,其他物件都收在了箱笼里,跟在队伍最末,由专人看管,若要从里面找出东西,不知道要多久。
乐平请牧野坐下等,牧野没办法,只能坐下。
陆酩坐在正中主位,乐平和牧野分别坐在他的左右。
公主马车里的空间宽阔,中央还有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一副围棋和鎏金翡翠香炉,即使坐了三人,也并不拥挤。
明洱掀开车帘,交代内监去取东西,又怕内监不懂,弄乱了公主的行箱,跟着一起去了。
马车里一片沉默。
乐平从桌下伸手,扯了扯皇兄的锦衣袖摆,好歹说两句话啊。
陆酩不为所动,干脆阖上了眼,闭目养神。
牧野见他不知行礼,还指望他说些什么。
至于数月前,牧野被他打伤,那也是牧野动手在先,他不追究,已经是看了牧乔的面子。
乐平没想到皇兄那么冷淡,就他这样还想要嫂嫂回来呢,活该嫂嫂不理他。
她也不管陆酩,双手撑着下巴,眨眨眼望向牧野。
“将军,陪我玩一局赶围棋吧。”乐平不再自称本宫,像是个寻常人家贪玩的小丫头,撒着娇。
牧野七岁以后便没有碰过这些小孩玩的游戏,她的时间都用来了练武学兵法。
不过牧乔倒是喜欢,牧野记得她总是拉着裴辞玩,先生明明不爱这些,却肯耐着性子陪她。
牧野抬起眼,对上乐平公主的杏眸,清澈眸子里,竟然藏了两分怯怯,仿佛是怕她拒绝。
牧野轻轻抿唇,执起一颗黑玉棋子。
乐平笑起来,拿起了白玉棋子。
赶围棋不需要遵守传统围棋规则,甚至和围棋毫不相关,更像是两兵布阵行军,谁先到了目的地,就算谁赢。
乐平玩不过牧野,耍起小赖,时不时悔棋。
牧野每次都是笑笑,看她悔棋以后绞尽脑汁,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办,偶尔还会好心点一点棋盘提醒。
牧野提醒了,乐平反而不高兴,看着她说:“我知道下这里!”
悔棋悔多了,一直置身事外的陆酩看不下去,出声教育她。
“你像什么样,落子无悔,谁教你这样耍赖的?”
乐平低着头,不敢跟皇兄顶撞,撅起嘴,玩儿也玩儿不尽兴了。
牧野觉得太子这个人极为扫兴,乐平公主不过是个小丫头,也要被他训得一板一眼。
“谁说落子无悔,做错了事,走错了路,当然要补救,难不成要一直错下去?”
牧野的声音不咸不淡,不卑不亢,半点不敬太子威严。
陆酩把玩骨戒的动作终于停了,他将目光落在牧野脸上,凝着那青面獠牙,唯独露出一双清朗的眸子。
他盯着牧野的眼睛,看了许久,许久……
作者有话要说:牧野:看什么看?
陆酩:在想某些替身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