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半月,牧乔都是在西郊草原上过的。
秋季的野鹿最为肥美,鹿角、鹿皮和鹿血都能卖不少钱。
牧野早没了军职俸禄,从前的积蓄也都被她大手一挥,分给手下的将士了。
而她从皇宫离开时,一件东西也没带走。
阿翁一个人时还凑合,加上她以后,日子过得紧巴巴。
牧乔从集市卖掉猎物,掂了掂手里的银袋子,这下够她和阿翁吃一个月的了。
她慢悠悠晃荡回牧府。
周围的行人皆捂着鼻子对她避而远之,投来嫌弃的目光,好好一个俊俏郎君,怎么这么邋遢。
这也怪不了她,换了谁扒完鹿皮,滋一身血,再半个月没洗澡,也能沤得这么臭。
没走到家门,牧乔就见远处一辆装饰繁复的马车在府门前停下。
车帘被侍从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眼前。
陆酩的身形挺拔修长,绛紫锦衣华服衬得他高贵冷肃,散发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压,在他身边的人好像自动矮了半截,皆对他俯首臣服。
他的表情淡漠,踩着杌子走下马车,狭长的眸子睨着跪在他脚边的阿翁。
牧乔眼睫微颤,原本勾笑的唇淡了下来。
他怎么在这儿?
还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让老人家跪他,看着就来气。
牧乔银袋子收进袖中,转而取出獠牙鬼面,戴在脸上。
她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向前,伸手挡住了要迈步进入牧府的男人。
“——太子殿下留步。”
陆酩的耳畔响起一道清朗少年音,他微垂眸,眼前出现一只手臂,玄色的窄袖绑着皮质护腕,白皙纤细的手指指缝掺着黑泥和干涸的血迹。
陆酩蹙起眉,不动声色向后退一步,离远了些。
他的眼皮掀起,看向拦路者,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分外醒目。
面前的少年一袭蓝色束袖衣袍,墨发高高束起,银质发饰缠绕其间,额前的碎发轻晃,黑面镂金革带紧扣衬得他的腰身精细有力,干练利落的打扮,透着一股恣意洒脱。
只是他浑身上下无一处干净整洁,血渍斑斑,肩上还扛着一只生鹿腿,散发出难以忽视的腥臭。
站在一旁的谢治干呕出声,跑到远处抱着柱子狂吐不止。
若不是见到真人,陆酩都要忘了,那个受万民敬仰的牧将军,还未满双十,不过仍是个少年。
牧野从会走路说话起,便跟着牧家的铁军出入战场,是尸山血河里养出的军事天才。
“牧将军。”陆酩默默屏息,从容地和他打招呼,声音低缓徐徐。
牧乔忍不住心头一颤,但很快恢复镇定,不再受他的诱惑,迂回逢源道:“牧某卸甲归田多年,早已不是什么将军。”
陆酩垂眸细细打量眼前这个打猎归来的男人,面具遮住了他半张脸,只余一双眸子干净澄澈,倒好像真如他自己所说的,归隐田园,不问世事。
陆酩倒也懒得去试探,他此行目的并非是牧野。
“牧乔人呢?”他漫不经心问。
“死了。”牧乔面无表情回,她将跪在地上的阿翁扶起,让老人带着鹿腿先回府。
阿翁按住她的手腕,知道她的脾性,忍不住低声提醒:“别惹事。”
牧乔和阿翁对视一眼,微微点头似是应承。
直到老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她砰得一声阖上府门,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横出扫向外,冷声道:“殿下请回吧。”
抱着柱子将胃里吐干净的谢治擦了擦嘴角,他算是知道,废太子妃这不识相的毛病和谁学的了。
普天之下,也就牧野敢如此不敬皇威,将太子殿下拒之门外。
陆酩压根就没相信牧野的话,薄唇轻勾,低凉淡淡道:“牧将军说笑了。”
从前牧乔最爱他的撩人嗓音和声线,清雅别致,如醴泉潺潺,像是没有任何事情能掀起他的波澜。
你看。
就连说她死了,他也是这样漠然的反应。
牧乔的心口闷疼,她窜起一股怒火,“老子没说笑,她抱着石头投湖死了,就在牧府后花园的池子里,殿下要是想捞,还能捞出些骨头。”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不料肩膀被一只大手死死掐住,像是要把她的肩胛骨碾碎。
“你再说一遍?”陆酩的嗓音冷沉,一字一顿,听起来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牧乔却已经没了耐心,反手扣住他的手腕,一个过肩,将人往前摔去。
陆酩目色凌厉,反应极快的腾空翻身,抬脚就往牧野的身上踹。
震怒之下,他用了十成的力。
牧乔倒吸一口冷气,胸口柔软处传来剧烈的疼痛。
就算太久没有打架锻炼,身手是差了些,她却没想到能在阴沟里翻船。
方才若非顾及他不会武功,她哪会只出三分力,还让他反将一军。
原来陆酩连不会武,都是骗她的!
牧乔被这一脚踹飞,脑袋撞上大柱子,发出的磕碰声清脆扎实。
旁人听了都忍不住心里发颤,听这声音,得撞的多狠。
牧乔眼前金星闪烁,她颤颤巍巍指着陆酩,喘着粗气,咬着牙:“你、你给老子等着!”
狠话放完,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青色的石柱上,从她脑袋抵住的位置,蜿蜒曲折流下汩汩鲜血,很快会合成大片的红色浅滩,触目惊心。
……
牧府门前,鸦雀无声。
谢治打了两个手势,躲在暗处的影卫立刻行动,处理看到刚才那一幕的无关人等,所幸牧府偏僻,平日也不敢有百姓前来打扰,除了从奉镛跟了一路的秦王眼线,并无旁人受连累。
若不是万分紧急的关头,太子殿下从不会暴露他会武的事实。
陆酩习武,而且不光会,还相当精进,师从青峰山剑宗。
朝中老臣都道太子殿下与先帝年轻时最像,将权谋玩弄股掌之间,就连多疑的性子,也是一模一样,非得手里留着许多底牌,一张接一张打。
奉镛城里有一说法,当今大霁朝,文之首乃皇太子,武之首乃牧野。
若非陆酩想要藏拙,谢治觉得以他家主子的武功,这武之首,未必会是牧野。
虽然他这么想过,但他属实没想到,堂堂燕北战神,牧野大将军,竟然能那么弱……
什么武之首,果真是虚名。
陆酩显然也是始料未及,看着血从昏倒在地的少年脑后流了出来,浸湿了地板。
“……”
到底是牧乔的亲兄,他现今来接人回宫,总不好还把她哥哥打伤。
陆酩抬手拧了拧眉心,道:“谢治,送医。”
谢治应了声:“是!”然后走到牧野将军身边,弯腰,将他扛在了肩上。
谢治掂了掂肩膀上的人,一愣,没想到牧野的体重比他想象中的要轻多了。
陆酩没有再管被他打得头破血流的牧野,推开府门,迈步进去。
牧府内没有下人,亭台水榭少有人打理,植被生长随性凌乱,杂草丛生,沿着回廊走到底,偌大的湖塘占据了牧府大半的空间。
陆酩盯着那平静的绿色湖水,眸色沉沉,抬手下令:“抽干湖里的水。”
谢治到医馆后,医馆的刘大夫一见到伤者脸上的青色獠牙面具,神色闪动,提起衣袍就要往医馆外跑。
谢治拿起腰间佩剑,挡住他去路:“人还没治,跑什么?”
刘大夫急得跺脚:“滚开滚开,我要去请裴先生。”
他不认识谢治,只以为是牧野身边新来的兵,讲话也不客气。
谢治是太子殿下身边亲卫,出生亦是名门望族,家世显赫。若在奉镛,别说寻常大夫,就是太医院院士对他讲话也要客客气气。
他这还是头一次被除了太子殿下以外的人喝令滚开。
谢治的拇趾抵住剑柄,露出一截闪着寒光的剑身,问道:“裴先生是何人?不过破了一个脑袋,你还治不了?”
刘大夫被那剑身的寒光震慑,无奈指了指门前小厮,派他去请裴先生。
他与谢治解释:“牧将军常年征战,身上伤病多,裴先生是将军专用的大夫,将军不喜生人近身,只有裴先生能替他看诊。”
闻言,谢治望一眼躺在诊塌上的牧野,他的双眸紧闭,脸色惨白,头上的血还在滴。
“他都这样了,还挑什么大夫啊,赶紧看了得了。”
刘大夫摇摇头,牧将军征战那些年,他随军当军医,不管多紧急的情况,牧将军都只认裴先生。
即使有一次为攻下城池,牧将军不慎腰部中了箭伤,而裴先生还在军队后方,他也是硬生生挺到了先生来为他医治。
燕北常年受蒙古骑兵侵扰,若非牧家三代护佑,牧野荡平九州,他们哪来这些年的安居乐业。
燕都人对于牧野的拥护与敬重之情,不是奉镛那群只知靡靡之音,娇娇美人,纵情于声色里的王侯贵戚所能理解的。
即使牧将军不省人事,他以往的习惯也要遵守,惟恐他醒来不悦。
谢治却觉得北地民风不光粗野,就连脑子也不灵光,不过看个病,太子殿下都没他牧野那么挑剔。
他懒得再等什么先生来,将剑落回剑鞘,从腰间摸出一锭金子,放在药台上。
“人就交给你了,治好了送回牧府。”说完,他跨过门槛要离开。
刘大夫看着那沉沉的金锭子,眼皮跳了跳,刚才心里念着牧将军伤势,忽略了谢治的口音并非燕北当地人,而是操着一口南方官话。
虽然奉镛距离燕北千里之远,但废太子妃的消息早在月前就已经传到了燕北。
前有牧野将军被软禁府内,后有他的亲妹被废太子妃位。
在燕北百姓眼里没有皇权,谁护他们便敬谁,皇权亏待了他们敬的,那便连皇权也不敬了。
牧野将军在府里闭门不出已经三年,如今奉镛来了人,出来就破头见血,昏迷不醒。
刘大夫涌起一股怒,抄起药台上的金锭,用力朝谢治砸了过去。
“你算什么东西,哪个贵人的狗腿,也敢拿这脏玩意儿辱我的医馆!”
谢治的身手敏捷,躲开了从后面扔来的金锭,若是刘大夫光辱他便罢了,偏偏他还带上了太子殿下。
谢治黑了脸,转身拔剑拿下了刘大夫,等在医馆外的侍卫上前,将刘大夫带走。
刘大夫毫无惧色,双手被人压着,还要边走边骂:“奉镛来的人,真是好大的架子,来燕北作威作福!”
周围百姓聚了上来,皱着眉指指点点,有一个抱着小孩来医馆看病的粗布衣男人,瞧见刘大夫被抓了,直接冲了上来,不肯谢治带走人。
有了一个出头的,其他人也不再做看客,你一言我一语的骂,那骂里不光是为刘大夫,还暗藏了对奉镛的仇视,气他们欺辱牧将军和他的亲妹。
法不责众,谢治总不能把整条街的百姓都抓走了,在他被唾沫星子淹死之前,只能放了刘大夫,赶紧离开。
走时,人群里不知道是谁,朝他丢了一颗臭鸡蛋,砸在脑门上裂开,蛋清蛋黄混着臭味流了下来。
谢治在心里将燕北蛮地骂了千遍百遍,用的还是方才从燕北百姓口中学会的腌臜词,活学活用。
而燕北百姓在谢治走了许久,也还凑在一起骂,骂了谢治祖宗十八代,谢治这辈子都没听过那么多脏字脏词。
牧乔躺在医馆床榻上,头昏脑胀,失血过多令她浑身发冷。
她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眉心紧蹙,刚要睁眼去看,眼前忽然盖了一条白色绸带,冰凉柔软。
“别管了,睡吧。”男人的声音低缓,如那绸带一般温柔。
牧乔听出了是裴辞的声音,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她伸出手,扯住了男人衣袖,低声喃喃:“先生,好疼啊……”
裴辞为她解开束发的动作顿了顿,冷白修长的十指绕过她乌黑绸发,在其间停留。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牧乔喊疼。
尸山血河里爬出来的时候没喊过,去了一趟奉镛回来便喊疼了。
她在奉镛,是多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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