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偶遇施舍

那满身阴气的小姑娘离开这一片繁华街市,朝穷街陋巷中走去。

走得远了,脚步渐渐慢下来,不再是雷厉风行的样子。还时常扭头张望,仿佛在寻找什么。若是遇上路旁的钱纸小火堆,便停下来用木棍捣它一捣,也不管干燥的木棍会不会一同烧起来。

大约是对烟火感到有趣,她那张逼仄的脸上冒出一个傻笑来,僵硬的五官艰难地扭在一起,那模样简直比鬼还难看。

是哪只鬼这么不长眼睛,挑中这么一个不堪入目的模子?

穿过勾栏瓦肆,走过集市酒场,到了破破烂烂的老旧城区,她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不知她在寻找何物,总之一路下来全都落空了。除了沿途捣了十几个钱纸火堆,其他事情一概没有发生。

这小鬼也忒没有志气了,难道只是童心未泯,附身只为玩一玩吗?

她换了路线,朝厉州城另一角走去,直到进了水巷,望见一座石拱桥横跨在三四丈宽的内城河上。

小姑娘就在这悄无人烟的桥头停下来,低头看了一会儿水面,随后神神秘秘喊了一声“出来”。

青衣人以为她终于找到了厉害的同党,正准备一网打尽。却不料从桥洞里钻出来的,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五六个凡人乞丐。

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上一股浓浓的汗味。和别处一样,总有一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乞丐一瘸一拐拄着拐棍,另有一二人颤颤巍巍捧着破碗,还有几人什么工具也没有,徒手一抓,只有日益肃杀的秋风。

此地没有点一柱清香,也没有烧一张纸钱,显而易见,乞丐既没有能力也没心思祭祀祖先。中元节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七月流火时一个平常的日子,不过是天气渐渐变凉的开端。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道理很简单,乞丐总是不信先祖神佛这一套的,倘若祖先真的有在天之灵,又岂会眼睁睁看着他的后代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呢?

乞丐也不怕什么妖魔鬼怪,大抵是人间疾苦已经尝遍,哪怕朝一日死于恶鬼之手,又能再痛苦到哪里去呢?

不过话虽如此,即使乞丐既无信仰亦无恐惧,他们却也有喜欢的人,便是在这凄风苦雨的世上愿意对他们伸出援手的人,比方说此时此刻在桥头喊着“出来”的那个人。

他们一听这声音,便知道今夜不至于饿死街头了。迅速环绕在她身侧,一个个虽满心期待,两眼放光,却仍旧规规矩矩地等待着她下一步动作,看样子是彼此熟悉之后建立了很深的默契。

小姑娘感觉自己受到了重视,仿佛是一种难得的“礼遇”,便骄傲地把衣兜松开,笑嘻嘻掏出红眼睛面羊,大大方方地分给眼前一个个可怜人。

管它是红眼睛还是黑眼睛,饥肠辘辘的乞丐全不在乎这些细节,只要能填饱肚子,就算这面羊没有眼睛,也是宝贝,也是恩赐。

如获至宝的乞丐们对小姑娘又感激又亲近,是她的慷慨和善意使他们在这艰难的人间又能苟活一日。

天上神仙太远,地下恶鬼难防,唯有真实可触的人间,才能遇见善人,才有衣食父母。

他们于是欢天喜地地拍拍大善人的头,又捏捏她的脸,热情的举动令她嘿嘿笑出声。未消片刻,她原本阴森森的脸颊变得脏乱而滑稽,却和乞丐一样,满脸带着乐呵呵的笑意。

青衣人已经明白,这姑娘并未遭恶鬼上身,先前只因痴傻而显得古怪阴沉。模样丑是丑了点,心地却是善良的。

既然如此,便不必多管闲事了罢。他打算离开,但见那面羊的红眼睛,着实有些古怪。

于是他走上前去,站在一圈乞丐的最外侧,打量着这些奇怪的点心。看得有些入神,没注意周围的人也盯着他的眼睛。

“你也饿了吗?”花脸小姑娘仰起头来同情地看着他,“也想吃这个吗?”小手拿着面羊晃了晃。

青衣人还没来得及解释,一只面羊已经塞到他手中。隔着面纱,无人看清他微微一怔的神色。作为高高在上的神仙,他早已不食五谷,哪里会料到,自己有一天竟和乞丐“抢”吃食?并且还是来自一位傻姑娘的施舍。

他第一反应是推辞不就,却又转念一想,何不带着这面羊去找找古怪出自何处?思及此处,便在乞丐们暗含幽怨及不满的目光中收下了这份烫手的“馈赠”。

此地不宜久留,他礼数周到,拱手道谢,随后简单干脆地离开。其后路过阴风阵阵的周宅,便发生了后来降服厉鬼的故事。

“敢问恩人遇见的小姑娘是什么模样?”见青衣人回过神来,周老爷终于忍不住询问。

青衣人内心挑选了形容词,只言简意赅地说:“形体单薄,身着白裙子,脸色微微有点阴沉。”像枯瘦如柴、面色可怖这种过于消极的表达,虽然更加贴切,但他隐去了没说。

周老爷立即抓住了重点,激动地说:“恩人偶遇之人,正是小女!”

先前周老爷因为两度闹鬼事件被下丢了魂,一时间没顾得上出门瞎逛的女儿,此时劫后余生,顿时担忧起那个脑袋不甚灵光的女儿来,连忙追问:“恩人可知小女现在何处?”

“在城东水巷,现在要去找吗?”青衣人扫了一眼堂屋中的狼藉景象,真不知这位周大人会作何决定。

周大人果然迟疑了,他没有回答,只是以手拄地沉默地从地上站起来,因跪地时间过长,腿脚麻木不听使唤,行动十分艰难。

“丁胖——”他习惯性地喊了一声胖子管家的名字,等着他如往常一样殷勤地过来搭把手。刚一出声,猛然想起今夜的惨剧,惨剧的源头还是那丁胖贪心不足,心底便涌上一股识人不明的悲哀来。

在深沉的悲哀之中,又见到丰盛的祭品散落一地,香烛钱纸凌乱不已,今年的中元夜祭祖仪式不得不到此为止。雪上加霜的是,堂屋东北角的夫人受惊吓过度,现在还没有苏醒过来。

周老爷忍着双腿的麻木摇摇晃晃地跑到夫人身边,俯下身将耳朵轻轻贴近那圆滚滚的肚子,尚可听到规律的心跳声,幸好胎儿安在,他悬着的心又平静地落下来,当即唤了后院的丫鬟和仆人,搀着夫人回房休息。

安排完诸多事宜,他终于穿过前庭,出门朝大街走去,脚步朝着城东水巷的方向。

经过一番活动,腿脚充分舒展,麻木之感已完全消退。但即便如此,他亦并未加快速度,仿佛之前心急如焚追问女儿身在何处的那个人,并不是他自己。

“为何你看上去如此犹豫?”身后突然有个声音发问。

周老爷身板一颤,双脚一顿,看样子是被吓得不轻。待终于回过头去,惊讶地发现青衣人一路随行,便为难地解释道:“恩人有所不知,此事说来话长。”

“要讲便讲,不讲作罢。”他只是随口一问,凡人的家庭琐事勾不起他的兴趣。

周老爷犹豫片刻,而后鼓起勇气讲起一段尘封的旧事:“六年前,也是在七月十五日夜,我家夫人即将临盆。起初一切顺利,子夜时分却突然妖风四起,产房内火光在一瞬间全然熄灭。我着急推门进屋查看,但房门如论如何也推不开。手忙脚乱之时,听见产婆一声惊叫,夫人的□□声越来越小,到最后整个宅子里只剩下呼呼吹动的风声,除此以外尽是一片绝望的死寂……”

闹鬼了,中元节鬼魂最爱找新生儿附体,青衣人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仍然耐心听着,没有打断讲话人说故事。

“过了好一阵子,寂静的秋夜中倏然传出一阵诡异而空灵的笑声,我那刚刚出生的孩子,不是在哇哇大哭,而是在阴森森地奸笑。那声音时断时续,凄凄切切,真叫人毛骨悚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周老爷回忆起当时情景,依然和那个夜晚一样,额头和背脊上冒充细细密密的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那阴森森的笑声终于平息,我斜倚着的房门毫无预兆地敞开了。我跌跌撞撞冲进产房,完全顾不上那道擦肩而过的阴风,因为我就着冷冷月光看到了屋内的惨状——夫人奄奄一息,产婆陷入昏迷,而那个皱巴巴的孩子双眼赤红,脸色发青,完全不是一副正常婴儿的模样。”

青衣人从未接触过生产这等事宜,自然不清楚正常婴儿应该是何种模样,但既然连亲生父亲都这样说,那模样想必是极丑极恶的。他暗暗回忆了一下此前那白裙子小姑娘的面貌,也实在想不出她婴儿时期的样子。

“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伏在夫人床边,不愿意去看那个妖孽一样的孩子。而夫人已是奄奄一息,她怪自己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女儿,才让她一出生便惨遭鬼怪附身,虽然只有刚出生那一小段时间,但指不定会落下什么后遗症。”周老爷放慢了脚步,声音干涩而犹豫,“她求我不要抛弃我们的女儿,哪怕她可能丑陋无比,可能痴傻疯癫。我——”

面对命悬一线的前夫人,周老爷自然是答应了,其后六年,他看着她一天天长大,期待她能摆脱幼时被鬼怪附身的影响。然而天不遂人愿,她一直丑陋而阴沉,行为举止不同寻常,时时刻刻散发着孤魂野鬼的气质,是以周家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全都对她避而远之。生身父亲对她的感情也很复杂,怜悯、担忧、愧疚以及害怕,唯独少了亲子之间最正常的感情——爱与保护。

“你是不是在等这样一天,她闯祸之后擅自离家,从此杳无音信,周家便得以摆脱这个天大的累赘?”青衣人毫不避讳地问。

周老爷止住了脚步,看样子是被说中了。经过这一夜惊魂,又重提痛苦往事,他似乎衰老许多,声音也变得沙哑了:“我曾经确实有过这样的打算,但没想到这卑鄙的愿望即将成真时,还是忍不住出门寻她——”

周老爷话未说完,街角处忽然出现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风风火火朝他跑来,到了跟前,仰着头气喘吁吁问他:“爹爹,你来找我,是因为你也饿了吗?”说罢,又掏出一只红眼睛塞到面前那只不知该置于何处的手中,“桥洞底下那帮可怜人好想要这最后一只面羊,我舍不得给他们,特地给您留着呢。”

周老爷第一次端详她的脸,虽然又脏又丑,但细看之下,竟能看出前夫人和他自己的痕迹来。六年来,他不情不愿又担惊受怕地养着她,直到今夜,才终于生出对子女的疼爱之意来。

“爹爹不是饿了。”周老爷第一次自称“爹爹”,说话间多少有些拗口,“爹爹是来带你回家。”他一口咬住面羊,腾出双手将女儿背在背上,原来她那样瘦那样轻,真是没有人疼爱的孩子。

青衣人瞥见周老爷眼角的泪花,自觉应当回避,于是告别了父女二人,改道朝城外走去,临走时还听见周小姐说他的坏话:“那个蒙面人太贪吃了,我已经给了他一只绵羊,想不到他又找来了。”

他自然不会计较,只是心中暗暗觉得好笑。

一路无事,除了孤魂野鬼,并未遇见活人活物,自然没有打听到魔灵的消息。行至西郊,穿过乡野山林,视野豁然开阔,是到了江边。

子时既至,明月高悬,皎皎清辉倾泻一地,宽大的江面浮动着月影碎片。

白日的灼灼暑气已经消退,徐徐清风自江面吹来,牵动一双青色的衣袖,送来微微秋凉。岸边野草和林中木叶随夜风轻轻飘动,看似悠闲而自在,实则已开启无边落木的前奏。

就在这几不可闻的前奏中,忽然爆发了一阵嘹亮的哭声。

青衣人当即来了兴致,这漫长的中元之夜,还会再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