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麦苗越冬,不但没冻死,反而一天比一天长得好之后,韩川的麦田就经常有人过来,虔诚地摸一摸土地,看见有杂草都会帮他除了。
这些人看到的不仅是韩川的小麦,更是一年多出一季的收成。今年这一季他们是没有了,但是明年,明年这个时候,他们也会在麦田里忙碌,虽辛苦却喜悦。
要说最高兴的,那自得数宋羊了。他见机得快,跟着韩川堆肥,及时赶上了种宿麦,到了收割的时候,自然也少不了他的丰收。
韩家与宋家收麦的时候,几乎大半个桃溪里的人都来围观和帮忙,虽然还没有脱粒晾晒,但干惯了农活的人一估量就知道,这收成不差,因为施了肥,比过去春天种下的还多。
“以后韩公种什么,我就种什么。”
“还是里公有智,我们这些猪脑子,什么都慢一步!”
“韩王孙!韩王孙!能帮我看看稻的育秧成不成吗?”
有人闲聊,有人却当场问了起来,韩川一一答着,忽然听见有人叫了起来:“咦,那不是梁高吗,他怎么回来了?”
梁高?韩川有印象,但没见过人。听说是个游侠,早年去外地做了贵人的门客,回来给寡母送过钱粮,这几年却没回来过,只托人将钱粮送回来。
应该混得还可以,虽不能富贵,但他寡母日常生活还算维持得住。但他怎么回来了?
梁高已经走近了,这是个很年轻的男子,韩川听人说起时总以为他三十多了,其实他十六七岁就出门远游,现在也不过二十四五的样子,腿长臂长,腰间系着剑,身后背着弓,风尘仆仆。
听见有人叫他,他拿下斗笠举手打了个招呼,大声道:“项燕将军战死,秦军攻破了寿春,我趁乱跑回来的。大伙儿准备准备吧,淮阴怕是也要成秦地了。”
一时哗然,大伙儿也顾不上收麦了,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问。梁高拿斗笠扇着风,好奇地看了眼这个时候收割的小麦,顾不上问,先回答父老的问话。
原来他这些年是在寿春,也没给什么贵人做门客,而是投到了一个大商人门下混饭吃。项燕战败,人心大乱,他连主家都找不着跑哪去了,只得也跑路离开人心大乱的寿春。
他还顺了匹没人管跑出来的马,不然也不能回来这么快。倒是路上遇见人,听说寿春已破,有人说大王死了,有人说大王被秦人所俘。
他寻思自己还有老母,既然效忠的主家跑没影了,那大王怎么着不关他事,他得先回家,所以一路不惜马力的急驰,生生把马都跑死了,赶回来让家乡父老做个准备。
跑估计是跑不及了,粮食藏一藏,往山里躲还是往大泽里躲,又或是在家听天由命,那只能各顾各了。
事情说完,众人一肚子心事,都往家赶,要全家商量一二。小麦已经收完了,韩川让陈鱼赶车往回运,自己在这边等着,还走不掉。梁高急着回家看母亲,只又看了眼麦田,就大步回桃溪里去了。
他母亲身子还算康健,就是眼睛不好,几乎不能做活,全靠他寄回来的钱粮生活。不过也因此得了闲,里中的事都知道一二。梁高问了母亲,才知道桃溪里前几年迁来的这位韩川在农事上的神奇本事,心下也不禁称奇。
桃溪里很是乱了一阵,有亲戚住在别处的,还要专门去一趟把这消息告知。但真正举家逃难没有几个。
往哪逃呢?真打过来再说吧,现在逃了,水稻都在育秧了,地还种不种?不种那就生生错过一年的收成,逃走了也没活路,还是把粮食藏一藏,然后听天由命吧。
宋羊去县里转了一圈,回来没跟别人说,私下让韩川放心:“县令有意献城,估计不会打仗,我们以后就安心做个秦人好了。”
也只能如此了,韩川不由又想起儿子的异梦。如果秦国吞并了楚国,韩信成年之后的那些兵戈又是哪里起了战事呢?
历史的大势轰轰烈烈地碾过,淮阴安然无恙,县令魏尚主动降秦,秦军甚至只派了一队人来临时接管,大军都没有入驻,直接去攻打别的地方了。
桃溪里的人才松了口气,县中的吏员就苦着脸来了。这是宋羊认识的人,他忙迎上去询问,小吏一见他便诉起了苦:“秦国果然严苛,一来便拖来成车的秦律叫我们抄写背诵,若是考核不过,我这小吏的位置都坐不住。对了,你这里公是我们楚地的叫法,以后换作秦国的称呼,要称里典。”
这没什么,只要不把他贬下去换人就行。宋羊松了口气,问道:“你今日来此就是通知我此事?”
“哪有这么简单,原本的里门监也不用换,却要多设一个田典。秦国重农事,这是田官,你们里中商量一下,推一个人来做。”
这还用商量?宋羊马上道:“我们桃溪里不必多想,就是韩川。”
小吏也不奇怪,他也听说过韩川的名声,再者韩川还是个读过书的,正合适做田典。他饮了口菽浆又道:“你们三人也得熟背律法,今年十月前考核——对了,以后以十月为岁首,都别弄错,这几天得闲就去县里把新历法抄一份。”
宋羊头都大了,一一记下,心说秦人这是有毛病么,好端端的十月变成岁首了?
小吏走了,他还要去别的里让人推选田典,记录上报。这也是新收之地特殊,秦国旧有之地,田典这样的基层小吏也是得有人推荐然后通过考核才能做。对新收之地的人来说,这就是在新的国度第一次跃身而上的机会。
有人靠人情,有人靠钱财,而韩川靠着天书,靠着这两年的积累,无意之间换来的名声,终于使他在秦国脱离了平民的身份,成了秦国一名小吏。
新上任的桃溪里田典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带人重新划分田亩。秦亩是大亩,而淮阴一带还是小亩。收回来的小麦要脱粒要晾晒,水稻还要插秧,他不得不又雇了一个短工,不然实是忙不过来。
正好,刚回到淮阴的梁高现在没了生计,听说他要雇人,主动找上门来。韩川做这个田典还没拿到官俸,就先得贴钱干活,心头那叫一个郁闷。
好在桃溪里的百姓都还配合,没什么人与他为难,韩川这才抽出时间,在家背诵田典一职应该掌握的律法。他虽然没将家传书籍学通,但也是自幼就开始苦读的人,背起来还比较容易。
尤其是跟还在痛苦背诵的里典宋羊比起来,韩川顿时觉得自己很幸福。反正短工都雇了,闲着也是闲着,他走了宋羊的关系,将能找到的秦律都借来通读了一遍,读出了一背的冷汗。
这要真严格执行,平民是真不能当,他这个田典也要留神,因为稍一懈怠就会获罪,轻则倾家,重则判刑。里典就更惨了,要是有里中闹了贼死了人,里典和里门监就算当时在外,也要连坐。
平民更不用说,好端端的都会因为邻居犯罪被连坐。这架势,不想办法立功弄个爵位来备着抵罪,韩川连觉都睡不安稳。不过看起来秦国对农事很重视,就算堆肥之术在秦国吞楚之前不能论功,那些良种应该也能帮他弄到爵位……他得好好筹划一下。
桃溪里的乡邻对秦律还不是很关心,他们关心赋税。韩川也关心这个,还特意与宋羊一起去县里询问过,回来告诉乡人:“田租不算重,十二税一,但另有口赋和户赋,一年也要交不少钱。”
乡人倒也接受良好。楚国也有军赋,总归在田赋之外都要另交钱,哪国都一样。他们无所谓,韩川却是学得越多越害怕。
林芦见他读得痛苦,将自己研读的天书放下,也陪他一起学秦律。读着读着,韩川就发现妻子夜里有点失眠,他偶尔夜里醒过来,就见林芦也醒着。
一问才知道,是读秦律读出来的。
“秦律实在太严苛了,但是我更害怕的,是这些法令背后的意思,读着比冰还叫人发冷。”林芦拉过韩川的手,垫在自己脸下,才觉得有了些暖意,“良人读过法家的书吗,不是说秦律都是法家定的。”
“没有,家中的藏书还真没有法家的。”韩川将妻子搂在怀里,轻声问,“我们就是小民,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只是要设法弄到爵位才好,不然动辄得咎,这日子可怎么过?”
“良人,你没有想到天书里对扬国的总结吗?虽然那里没有法家,可书中所言帝王统治之术的愚民弱民之策——你再想想那秦律,难道不也与之相符?”
韩川打了个寒颤,这才将天书中对扬国理念的总结,与秦国的律法对上号。他最近正把秦律往死里背,熟悉得很,当即想起许多内容。
虽说有些比楚国合理,但事关民生国本的许多内容,确实是奔着削弱百姓而去。战时平民尚可以军功获赏,等齐国也归于秦治下,这条路也走不通了。那小民除了种田做工,还能有什么出路呢?
秦律似乎也不需要他们有出路,只要他们勤力作活,成为大王的兵丁与赋税就好。
这……这与他拜仙人为师,读天书开智,立志所要做到的事情,完全是南辕北辙啊。
秦国的律法,好像就是要让百姓无知、畏惧,只为秦国的大业奋力耕战至死,这是韩川不能认同的。楚国虽然也不怎么样,但管得宽松,限制自然没那么多,他想做什么都方便一些。到了秦,只怕他做些好用的器具都只能围绕农耕的本业来进行了,不然就只能托以姑父之名。
况且,秦一统天下之后,这种严苛的律法,这种对百姓强力的禁锢,真的能长久推行下去吗?
韩川又想起儿子的梦。或许梦中那个世界里,韩信并不是为秦国征战,也不是在齐国出仕,而是在他成年后,秦国又乱了,他儿子搞不好是个造反的,为重立的楚王作战吧?莫不是谋反失败才会有夷族之祸,陪着楚王一起殉了楚国?
他得多几个心眼,为以后打算了。
“难也要做,秦国到底还是重视农耕的,不然我也做不了田典。我们小心着些,走一步看一步吧。”
当下首先是把地种好,看看怎么弄一个爵位在身上。
这年头消息的传递很有趣,对城中贵人来说,远在咸阳的消息传过来都不算太慢,但对城外的农人来说,秦都灭了好几国了,他们也只知道自己的国家被秦国灭了。
韩川也是如此,他做了田典之后才晓得,原来在淮阴都乡的各里之中,都已经传扬了他的名声,学着他的堆肥之术。细究下来,原来是刀氏以万钱为押,托里中有名声的人家先行试用,效果出来之后,农人也与桃溪里一样,争相学习。若不是宋羊抢先定下了一批人家的粪肥,恐怕今年桃溪里都不够分了。
“商人亦重义啊。”韩川感叹,所以在刀谷再次拜访时,诚心向他道谢。
“非是谢刀氏为吾扬名,而是谢刀氏将此术传开,请受我一拜。”
刀谷还是避开了,他毕竟只是奴仆,不好受礼。他也再三强调这是主人刀间之功,他不该受此一礼。韩川其实多少还是有点在意他的身份,但自忖自己向仙人学艺,不该持此尊卑之见,强行按捺住自幼接受的观念,到底是拜了一拜,这才入坐闲谈。
刀间这次回齐国,暂时不会再回来了,瞎子都知道,秦国再收一收尾,接下来要对付的就是齐国了。现在韩川也算是个秦吏,连叹息都显得不伦不类,只能相视苦笑。
“我听闻韩公在寻人购买石膏,便采购了一些,明日便着人送来,算是代我家主人所赠的临别之礼,还请韩公不必推辞。我家主人学得堆肥之术,已在家乡试行,虽不敢昧王孙的功劳,但乡人不识公面,只知得了我家主人的恩惠。这样的名声,又岂是区区一些矿石能抵。”
话都说到这里了,韩川也不跟人客气了,又托了刀谷一事。
于是第二天,左邻右舍,就见先是牛车拖了好些石头堆到韩川家中,韩家闭门待客,过了一阵,又搬出好些个木箱,有记忆力好的还想起来了,“这不是王孙当初搬来时带的竹简吗?”
说得好,韩川正等人说呢,直起身向周围拱手笑道:“我家中传下的以兵书居多,我也没学会,以后看来也用不上了,不如卖去换些钱。”
刀谷淡定在一边,指挥从人将箱子搬上牛车赶走,与韩川揖礼作别。
箱子里装的不是竹简,也是石头。
韩川眼见着秦国一统,对韩信做的那些梦不敢等闲视之,若是哪天秦国真的要收缴民间藏书,他这些祖上辛苦搜集保存、他变卖家产都要带到淮阴的书岂不是要没了?
正好刀谷这个商人到访,他便拜托刀谷与他作了场戏,在箱中装上几块石头拖走,只当是把书卖给他了。他现在好说也是个官吏,都知道他家中书籍卖光了,难不成还要到他家搜吗?大不了等有了风声,悄悄把竹简都埋了。天书更是要藏好。
刀谷不但送了矿石给他,还给他介绍了门路,以后他自己可以去买。韩川搓了搓手,找姑父介绍了一家烧窑的工匠,把矿石拿去煅烧了。
这也是天书上的法子,介绍了数种,只这种他还能找到材料一试,据说效果比堆肥更好,时间也不用那么久。正好水稻要追肥,他买了几口大缸,花点钱试试。
鲜牛粪,菽磨成的粉,煅烧后的石膏,按比例在大缸里混合,用葛布蒙上后泥封。韩川也不晓得这算不算密封,等三天后启封,自己觉着颜色和气味都与书上描述一致,壮着肚子选了部分田地,兑水后用作了肥料。
小心翼翼地观察了几天,至少庄稼没死,他总算把心放回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