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兴带着菽送到韩家,顺便送韩信回来。韩川也没多说什么,收下明显多了一些的菽,答应明天做好了叫韩信再送过去。
送走石兴后,韩川准备舂米,于是韩信蹲在臼前舀米,韩武被他赶到一边在地上划字,待会他要考的。
韩川一边踩着踏碓,一边问起刚才送菽浆的事,韩信便说石家也喜欢此物,仓伯父家的石狡因为分的少还差点哭了。韩武写字不专心,偷听他们说话,乐得丢下小棍,大声叫道:“阿兄带我去,我要羞羞狡。”韩信没理他,叫他认真写字。
韩川道:“你叔父今日送了菽过来,请我明日帮着做些。其实何必这么麻烦,他家自做一个就是。”
韩川没有敝帚自珍的意思,只有那另外制成的被他起名为菽乳的东西,他思索着是不是能换点钱财。
至于菽浆,制法简单,再笨手笨脚,试上几回也就会了。唯一便是石磨花费甚多,但姑父家本就是工匠,自己去找块石头动手,无非多花点时间,也不算什么。
而且两家有亲,实在没时间做磨,白日里来借用,石兴帮他做了这么多次白工,他当然要还上这个人情。
菽乳放到了晡食时上桌。芦没有完全按天书食谱做菜,因为食谱中有好些调料她都没有,烹饪方式看得也略吃力。所以她只凭着自己烹饪的经验,把菽乳拌了酱搅烂,就是一碗菜了。
天冷怕吃得凉坏肚子,她把碗放在了热水里温着。又切块加水,从菜地挖了萝菔,一样切块,和菽乳放在一起。然后加些盐,加些韩川捞来的小鱼小虾,用陶釜煮到现在,倒在瓦罐里热气腾腾,冬日里看了便觉得温暖熨贴。
饶是韩信在混乱的梦境中似乎吃过用过不少好东西,今天从早到晚都算长了见识,遇见了从没见过的食物。
不过除此之外,纵是天冷,林芦还是没忍住那道简单凉菜的诱惑,将之复现了出来。
韩信见父母动了筷,他也先挖了一勺那凉拌的菽乳送入口中。奇怪得很,这菽乳说起来好像没什么味道,但拌上酱,却在浓重的酱味之外透出独有的滋味,入口滑润,比单单吃酱可是好得多。
正细细品着,韩川舀了一勺汤送他嘴边,笑道:“凉的少吃点。喝点热的,尝尝。”
他张嘴饮下,果然也尝出了菽乳那淡而不可忽略的甘香,和着鱼虾之鲜,萝菔之辛,他下意识里竟觉得再做精致些,足以端上王侯之案,作为一道美食了。
韩川和林芦自己其实也是震惊的,他们光看天书给的食谱,可是毕竟是没见过的食物,哪想到做出来会这样美味。林芦在煮汤时已经尝过味,这会儿也是埋头手不停箸,还不时喝止两个儿子多食凉菜,又舀出菽乳萝菔来给韩信和韩武,叫他们多吃点。
菽乳滑嫩,几个人都没练出用筷子夹起的本事,韩川用筷子夹了几回,把一块菽乳夹得稀碎,舀都舀不起来了,只好也换了勺去舀。
韩武本来就用勺子,格外熟练,在这个领域将父母和兄长都打得溃不成军。他小勺挥舞得飞快,吃得太急还烫到了舌头,叼着又不肯丢,呜呜直甩头,被韩信拍着背恼火地叫:“吐出来!我又不和你抢!”
釜里还有小半,第一次做,芦也没数,做得份量有点尴尬,一家人吃多了,想送些给姑母家又少了。韩川见妻子为难,道:“内兄送了菽来,份量不少,明天我再做就好。今日……”他正要说今日再撑一撑,把这汤菜分了,韩信突然站起来,行了一礼:“阿父,我想将这菽乳汤,送去给闾左的徐婶。”
“徐嫂?”韩川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这是救了韩信的恩人,自然是要酬谢的。她良人陈鱼又一直在自家庸耕,两家便是没这重恩情,关系也不错。
林芦也点头:“正是该去,我盛出来,你自己送去好么?”韩信也渐渐长大了,林芦觉得,还是让孩子亲自去送礼物道谢更有意义。小时候带他去致谢,他也未必记得。
韩信知道父母说的是自己幼时跑出家中被徐嫂带回来的事,但他不仅是为了这个。
他垂下眼,有点犹豫地看了眼还在努力喝汤大吃菽乳的韩武,觉得阿弟应该听不懂也不会乱说,便道:“梦里我要饿死了,徐婶还救济过我,我记得很清楚。”
林芦张口欲言,又默然不语。儿子梦里的韩家到底落得什么样的境地,孩子竟要闾左人家的救济才能活下来吗?
“徐婶见我腹饥又找不到可食之物,多次分食于我。我梦中力弱,无能回报,今日家中得此美食,便想送给徐婶,让她也能尝一尝。”
韩川叫了声好,“知恩图报,这才是我韩家子。”当即拿瓦罐装了,让韩信自己送过去。
韩信抱着瓦罐向闾左陈家走去。这回韩武还是跟他跑出来了,在他旁边一蹦一跳地走,韩信喝了一声:“阿武,好好走路。”刚吃撑了这么蹦,“小心肠子断了!”
韩武乖乖走路,不蹦了。他记事就跟韩信睡,穿衣吃饭都是兄长带他,他虽有一点点调皮,但是很听韩信的话。
“阿兄啊,徐婶什么时候给你吃的,我怎么不知道?”他好奇地问。
韩信语塞,刚才没避着他,还是让他听见还记住了,只能敷衍道:“我自己出去时遇上的,没带回来,你不知道。”
韩武不信:“我都跟着你的。你都分给我的。”
韩信拿记性好的小孩没办法,开始用兄长的权威和小孩的特权耍赖:“你小呢,吃了不记得,我记得。”
韩武委屈,小声道:“我肯定记得嘛。”
越说越错,韩信一口咬定他没吃到或者他忘了,不跟他多说了。
这些天韩信其实一直在想自己梦见的那些事,不知是真是幻。可是阿父阿母似乎都当作是真的认真对待,他也应该当作真的,努力去记住那些仍然不时在出现的梦境吧。
除了梦里读过的书非常熟悉之外,其他的事他真的很模糊,甚至不知道梦里究竟为什么而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那些吃过的东西倒是印象深些。
记得很清晰的事情不多,在淮阴时的种种算是比较深刻。尤其是饥饿之时送上的饭团,让他年牢记住了徐婶,甚至连她家的事情都有印象。
就像梦里变凶的林芦一样,徐春在他梦里也和现实里不太一样。头发白得多,腰身微微佝偻,脸上全是皱纹。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很饿很饿,倒是记得徐嫂责备他的话。
醒来后也忘了他们是在哪里遇见,忘了许多细节。但那种饥饿感极为鲜明的留了下来。与此同时,唇舌间似乎也还留着那个野菜饭团子的香味。
一时之间,跟小时候徐嫂把他抱回来时喂他饭团的记忆混杂在一处,让他实在不太分得清了。
以后要如何做,他也有些茫然。好在阿父阿母都在,听他们的就好了。
他就在淮阴,哪里都不去,就不信还能有人非得夷他三族。
梦里那些事,也不必去细想了。
但,阿父阿母都教过他,恩情却不可不记,哪怕是梦里的恩情,更不用说徐婶现在也确实救过他。抬头看向那户连大门都破破烂烂久未修葺的人家,韩信吸了口气,过去敲门。
“谁啊?”应门的是陈鱼。
这会儿是饭点,很少有人这时候上门,陈鱼开门一低头,看见两个小孩,一个大点的抱着瓦罐在门口,第一反应是来求取饭食的。
他们夫妻俩一个豪爽一个心善,虽然自家穷得给人庸耕漂洗为生,但遇上那种孤儿寡母的人家,还是会忍不住救济一二。时间长了,还真有饿极的孩子悄悄敲他家的门。
不过也就刹那间的事,看清人之后,陈鱼忙将他们让进来,笑道:“怎么你阿父让你来送东西?”
他被韩家所雇,也有主客之谊,韩川有时家里煮了肉,也会舀些汤带着些骨头碎肉送过来。但是叫韩信跑腿还是第一次。
所以陈鱼也没多想,很自然地招呼韩信和韩武进来:“看来岁首将至,你阿父是觉得你大了,敢叫你做事了。来,吃点东西再走。”
韩信不由打心底浮起暖意,陈叔和徐婶是一样的禀性。
正要说话,里间徐春也走出来看,一见是他,同样招呼道:“还愣那做什么,进来说话。”
“徐婶,我家新做了好羹汤,阿父阿母让我送些给你尝一尝。”韩信将瓦罐双手递上,恭敬地道。
“哎哟,早听闻你阿母善厨,这我们可要尝尝。”陈鱼也没虚客气,心想着怎么回礼,同样双手接过,领韩信往里走,将瓦罐递给出来的妻子,让她倒出来,好叫韩信把自家的东西带回去。
韩信走到徐春面前,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徐婶救我。”那时候他被阿父带来道谢过,不过那时懵懵懂懂,只是跟着大人学舌。现在道谢才是认真的,更何况不止是为那次。
只是他没有太多能力来做回报,等他长大一些,陈家做活修屋,他一定要来出力。
徐春是个慈和的妇人,笑道:“正好路过,谁见着不会伸把手?不值当记着。你阿父会种田,我家良人跟着都学了不少,分到的粮食也多,我家要感谢你阿父才是。”
现在陈鱼可抢手了,各家怕自己学得不好,都想雇陈鱼去自家田里,把从韩川那学来的本事用出来,为此情愿多分些粮食跟他。只是陈鱼重义,韩家还雇着他,他就不能去别处。
说话功夫,徐春已经将汤水倒在自家容器里端了上来。贫家没太多规矩,陈鱼先喝了一口,眼睛一亮,大叫道:“好味,你别忙了,也来尝尝!”
徐春便也喝了一口,露出惊讶之色。她家贫困,陈鱼给人庸耕,她自己漂洗丝絮,独子还体弱易病,家境十分窘迫。论起吃食,她是从出嫁后就从没吃过好的了。菽乳汤甫一入口,舌头尝到滋味,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这怎么受得起……”
韩信抱着自家瓦罐,认真地回道:“这是菽做出来的,本也是贱物。徐婶于我有大恩,只恨信年幼力弱,不能相报!”
徐春被他的认真模样给逗笑了,抚摸着他的头发嗔道:“人人皆会做的事,还说起回报了。快回家吧,别让你阿父阿母等得急了。”
陈鱼和她婚后子嗣艰难,孩子陈虎生得晚,比韩信小一岁,之后就没再怀。这会儿陈虎把脸埋进碗里喝汤,韩信心中生出恻然之意,再度行了一礼,领着韩武慢慢往家里走去。
他记住的梦中,徐春后来偌大年纪,仍然以漂洗为生,而她家中,只余了她和陈虎两人。
陈鱼不知何时便不在了。他对此并无印象,但他记得在梦中,桃溪里就这两年吧,曾经有不少人感染风寒。阿母得了肺疾在家,反而不曾染上,但里中很多人都发热咳嗽歇在家里。有些人好了,但也有人一病就没了。
陈家,是不是陈鱼染疾没了?妇人带着独子,就像他梦中的自己和母亲一样。
梦中便是这样的境地,她还是救济了他十数日。这样坚韧刚强的妇人,难怪他清楚地记得她的责骂,骂他不能自立,激励他振作。
他能做些什么,他能把人救回来吗?韩信摇了摇头,生出困惑和无力。那场疫病真的会发生吗?梦里阿父没有了,阿弟没有了,可是梦外他们都在。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幻,小小年纪的他实在弄不明白。
韩武走着走着,不知道为什么,阿兄头就垂下去了,他摇了摇阿兄的手,奶声奶气地鼓励他:“阿兄,马上就到家了,你走不动了吗?”
这都是以前韩信鼓励他的话,再接下来一句就是:“阿兄抱你走。”
可惜韩武这会儿是抱不动韩信的,只能瘪了瘪嘴:“阿兄,等我大了抱你走。”
韩信让他逗笑了,也不丧气了,嗯了一声,牵着他回家。
不想了,他又不是梦里的独身一人,他有阿父阿母和幼弟,若是桃溪里再有人染疫,他就让阿父寻疾医来治病,风寒也会传人的,陈鱼说不定不是自己冻着,而是被人传上呢。
有阿父在呢,他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