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游金心头嘭地一跳。低头抹了把衣角,弯腰又去拾药碗。
袖侧一扯,人还跪在地上,一只胳膊被扯得悬空。
她顺着看去。
金雪斜伸出只脚。
脚趾夹住她的衣袖。
脚趾内弯,脚背绷起五根骨头,嶙峋如铁,伤疤纵横。
赵游金僵着胳膊不敢收,“你干嘛。”
金雪嬉皮笑脸,“我饿啊,得先吃饭,你做饭去。”
金雪俯视着她,面上笼着一团黑影,虽然在笑,却有点阴笑的味道。
高鼻梁横出面中,像是即将戳破笑面具的匕首。
赵游金不愿意深想,披了大袄匆匆出去。
第一次知道古代宅邸这样大,每个小院落都配小厨房。赵游金本科选修过古代庭院建筑艺术,记得老师说过,这种偏院一般住闺房小姐。
也不知这大西凉钦府,曾经住着那位汉家小姐。
她如今又在哪里。
到了厨房门口,仆役打开一口大瓮,瓮里冻满了粗|长肉骨,还有几具犬尸。赵游金差点没吐出来,连忙伸手抽了根肉骨。
这总不是狗骨头吧。
仆役说:“这是虎骨。”
吓得赵游金浑身一个哆嗦,肉骨脱手而落,“咣当”砸回去,正打中犬尸头颅,犬尸冻硬了,就此裂开,粉粉白白冰渣子乱溅。
一颗眼珠子滚出去,溜进缝隙里找不到了。
赵游金忍无可忍,扑到一边大吐特吐。
等到赵游金挽着食盒回去,开门就是金雪笑脸,“你倒是快。”
赵游金勉强笑了一下,把食盒放在地上,取出一碗铺满麻婆豆腐的米饭,只见浓酱稠厚,葱花碧翠。
金雪笑着扶额,慢吞吞站起来,“倒没见过这个。”
赵游金把勺子塞他手里,“我看你头疼,吃肉很腻,胃里反上来要不舒服的。”
完全是骗人,只是她下不了手。
特意选了最大的瓷碗,赵游金教他用勺子把豆腐搅碎,和米饭拌成一团,趁米粒心子还没被酱汁浸透,这样最好吃。
金雪端着瓷碗,很听话地按照她的办法吃。最后用勺子把泡在酱汁里的最后几粒米都扒成一小勺,举碗倒进嘴里。
赵游金心情莫名好了一点,故意说:“可惜了,就是没有香菜,麻婆豆腐下香菜最好吃。”
金雪用大拇指勾嘴角油渍,笑道:“已经很好了。”
赵游金看药碗不见了,“你让仆役去热了吗?”
见金雪点头,才问:“我做的饭哪里好啊?”
金雪一愣,面上浮出难堪的神色,过了一会,低头搓搓手指,再抬起脸,又是吊儿郎当的笑,“烫的!”
赵游金哑然,“不好吃就说不好吃嘛。”又想:哪里不好吃?
厨子被挑剔厨艺,心里郁闷,更胜过女人被挑剔容貌。
金雪道:“就是很好啊,从前我在雪中伏击,猎鸟来吃,没有火,只能生吃。又柴又腥又韧。一点也不热。”
赵游金心想:打江山打江山,既不打江也不打山,打的还不是江山之上的人么?
两败俱伤这又何苦,你西凉人要是往西边走,可以去英国嘛,牛津大学已经成立了呀!
为什么不干点有意义的事呢。
他妈的,什么算有意义的事?
比如,工业革|命?
为什么一定要打仗?
金雪仔细打量她的脸色,顿时勃然,一把将瓷碗掼到赵游金怀里,“你不心疼我,倒心疼中原人?中原人待你怎么好了么!”
赵游金抖手抓稳瓷碗,苦着脸道:“哪怕中原人人踹我三脚,那我不也能说你抢人家房子是对的呀!”
金雪高高挑起一边眉毛,吸着气道:“对,我别来,我别管你,我看着你被卖到西洋去了才好呢!”
正在这时,门外又是一阵急急敲门声。
赵游金一个猛子窜起来,“药好了药好了。”
打开门,却是一个腰悬铁牌的西凉军,根本不看她,一张脸冲着金雪喊:“曹家反贼聚众起兵了。”
金雪用手指摸索碗沿,点点头,把碗放在地上。
然而慢条斯理跪地,朝西北方向磕了个头,嘴唇嗡动,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就在赵游金以为也没什么的时候。
金雪猛地撑地而起,全身像拧了发条般,探手进竹筐,抄起张黝黑发亮的兽皮披风,手上系扣子,脚下踩进靴筒,眨眼间已窜到门外。
金雪稍微侧了侧脸,“一定是知道李贼得北京,父汗和左贤王刚领了所有兵士,南渡黄河,城中空虚···铎齐和目华···但愿他别在路上遇上汉军。”
西凉军紧跟着他,诺诺称是。
金雪越走越快,“铎齐前一阵召了些汉仆是不是,叫出来!姓曹的反贼真来打,就把这些汉仆赶到前头挡箭。”
说完,脚步豁然一顿,眼角往后一扫,见赵游金扶墙斜靠,面目隐在黑暗中,也不清楚听没听到。
金雪已经走到屋外,面皮被寒风一吹,雪花碎子打眼睛。
金雪抬手挡在眉上,见北边火光隐隐,黑天中一线红边,各色仆役兵士往里跑,大呼小叫,不时有前人被后者推倒。
金雪皱皱眉,“这么没用!就知道往回跑!”
不知是谁喊:“三王子,他们人多!”
金雪冷笑:“怕他何来!”一挥手,“点火,上弩箭!”
忽听一声娇叱,“晚了!”
黑压压人群轰然炸开,金雪眼前陡然一亮,一匹银马从中浮出,马蹄踢翻几个西凉军。
而后又是三五匹银马,马上飞着一只红火把,把人群冲得四分五散,没来得及走的,当即葬身蹄下,眼珠崩裂,血肠满地。
忽然右手被人一拽,回过头,正是赵游金白生生一张猫儿脸,杏眼乌黑澄澈,光芒淡淡,像一头新生雪鹿。
金雪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说不得,只好抓她顶一顶刀枪。
手下还没使劲,赵游金先说:“这么急吗?你还没喝药啊!就穿了件披风,冷不冷啊?我给你带了抹额。”
手里真举了只宽大的滚边三角巾抹额,雪白的。仿佛只蜷缩的兔子。
她自顾自往那边看,面色一变,急晃他手臂,“糟了糟了,你快跑,你快跑。”
可是来不及了,先头四匹银马分出,踩踏人群,不时踩出一片血泥,热血融下好厚一层冰雪。
等众人死的死散的散,院门口闪入一匹高大青骢马,马上人金光闪闪,原来是披了细软黄甲,背后斜负一对长刀,刀柄红穗迎风烈烈。
金雪随手把赵游金往后一推,却推了个空,他气得要死,刚要开口,眼前澄光炸亮,一把钢刀直劈下来。
女声怒道:“西凉鞑子,还想用我汉家女儿挡刀!”
金雪匆忙间就地一滚,只听“嗤喇”一声,披风一角已经被钢刀割下,在空中悠悠转转。
金雪急怒,单膝跪地:“我没有!”过了一会才想:说这个干嘛。
余光瞥见赵游金冲到银马蹄下,破口大骂:“妈的!跑什么跑!”
后半句“小马驹子和狼斗,你不要命了”还没出口,青骢马前蹄飞踏而下,贴面剁地,碎雪溅了金雪满脸。
硬扎扎的马毛刮过鼻梁,金雪连打两个喷嚏,抽出贴肉一把匕首,反蹬一脚,游到青骢马腹下,将匕首狠狠扎进马匹最柔软的腹底。
马上人也机灵,不等青骢马哀鸣倒地,率先弃马下地,两口钢刀逼向金雪。
报信的西凉军慌忙要拦,被她一刀轻轻挑瞎双目,“啊”地一声,捂脸后翻过去,热血从指尖汩汩涌出。
金雪一咬牙,鲤鱼打挺翻身而起,“好狠的汉家娘皮。”
金雪正在半空,劈面又是一刀,不得已抬脚狠蹬刀面,再次倒栽入雪,耳中听到:“鞑子以为我汉家无人!”
马蹄哒哒,逐渐和心跳响成一片,金雪不是没经历比这更凶险的境况,唯独此时,大脑比洗过还干净。
这汉家娘皮很疯,有金却是个不中用的,被踩了踏了,一定要死的。
只是一想,动作慢了半分,左臂一冰,继而烧起一面疼,金雪熟能生巧,不去看也知道被切下一片皮。
他心下大喜,扭过右臂,扳住对方腕子,狠力一推,顺势翻起身来,快走几步,眼珠四转。
可是八面火光相连,根本看不到有金。
这时东南方传来一声熟悉的女声,“诶呀!”
是目华。
目华自小是左贤王和可汗的眼珠子,西凉无人不让着,从不在骑术上用功,十几年下来,草原虎兔比男人还喜欢她——因为目华永远射不中。
今日雪大,金雪铎齐没碰到目华,原来她又回来了——早不来晚不来!
金雪心下一沉,这目华还不如在外面遇上中原反贼,死了和他关系也不大。
目华仰面倒在雪地里,双手乱挥,哇哇乱叫。
眼看银马马蹄就要踩下,一人抱着目华往侧边一滚。
金雪一拍大腿面,正要叫好,一句“护主有功,事后赏赐马匹奴仆”还没冲出嗓子眼,就缩了回去。
那人正是赵游金。
时间一下特别慢。
金雪耳中轰隆一声,然后什么都听不到了。
赵游金压|在目华身上,背脊剧烈起伏,发簪早不知道掉哪里去了,黑发泼墨般披了满背。
她四肢着地,抬起头喘了口气,团团白雾中,鼻头特别红,特别显眼。
一缕耳发斜捋到鼻梁上,颤颤巍巍。
不知怎么,金雪鼻子也有点痒。
银马上女将大声道:“鞑子竟然用我中原人肉身做盾。”说着挥刀刺下,眼看将赵游金和目华捅个对穿。
金雪根本反应不到自己在跑、在喊:“他妈的你们汉|人要不要脸,自己人也砍吗!”
他想:是我的自己人,你们别砍。
作者有话要说:小金对小赵有点认真了。
不过小赵要被平成抢走了。
目华:QAQ,QAQ
小赵:我的女人缘比男人缘强太多……
p,吃野生动物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