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剐面。
赵游金被金雪抱在怀里,半张脸贴着他衣襟绒毛,丝丝缕缕擦着鼻子。
城门已在眼前,金雪却轻轻“噫”了一声。
城墙外稀稀落落有几个人影,看不清面目。
赵游金正待眯眼细瞧,马背急抖狠退,晃得赵游金五脏都错了个儿。
金雪一扯马缰,沉声道:“谁!”
马前闪出一个背影,摇摇晃晃,脑后散发一会往左泼,一会往右泼。
赵游金想到无数的鬼故事,不由往金雪怀里缩了缩。
金雪喉结一滚,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马前少女忽然转过脸,直愣愣看着赵游金。
赵游金瞧着有点眼熟,想了想,原来是晨起遇到的砍柴少女。
赵游金笑问:“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呀···”
少女也笑了。
她一笑,面肌牵动,左边嘴角随之裂开,鲜血汩汩而出,把牙缝都涂红了,乍看倒像根本没有牙齿。
赵游金正要惊呼,眼前一黑,脑袋被轻轻摁下一点。
金雪呼吸淡淡拂过耳尖。他说:“别看。”
少女撕心裂肺的声音直刺耳膜:“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吧!”
赵游金一滞,还是扯下金雪的手,才睁开眼,一名谢顶老者佝偻着腰身跑过来,哑声道:“乖女,乖女,别、别。回家好吗?回家吧···”
砍柴少女高举双手,一边锐声长笑,一边满街乱跑,伤处的血一股股往喉咙里流。所以笑一阵就咳一阵。
东北实在太冷了,那血淌了半身,半身都是冰血渣滓。
老者跟在少女身后,可他到底有岁数了,跑几步,就停下来,缓一阵,“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呐···造孽呐···”
砍柴少女原本跑了老远,闻言反而止住。
她回过身,一步一步走到父亲面前,“爹。”
老者慢慢直起腰。
她说:“看好。”
砍柴少女双手掰着嘴边伤口,上下一扯,只听嗤嗤皮|肉开裂闷响,那伤口直被撕到耳根,上半张脸都好悬没从头骨扯脱。
砍柴少女张大了嘴,半张脸尚算清秀,半张脸泼满鲜血。
“嘿嘿···嘿嘿晚了!”
一个面熟的更夫摇头道:“诶,辛苦老刘头的养育之恩了,如今的儿女,也太脆弱!”
“这还是儿女啊?根本就是讨债的孽鬼!”
赵游金低低问金雪:“怎么回事?”
金雪硬声道:“反正不是我做的。”
正在此时,老者凄然嘶鸣:“都是西凉人造的孽啊!!!”
赵游金不敢看金雪,伏着他的手臂跃下马背,找了更夫打探,直冻得抱臂原地立定跳,才问出了个大概。
东北土地肥沃,常在深冬就储好开春待种的稻种,稻种虽然结实易燃,此地寒冬多雪,村民防也只防流民窃食,很少防火。
可是昨晚雪渐小,到今日更是止住不下。不知是谁,老远瞅到储仓上头渺渺生烟,喊来人一看,里头竟然起了好大一把火。
满仓稻种,都烧成了焦碎。
这就不可能是人干的了,哪有人忍心烧稻苗呢?
村民迷信,都琢磨着是鬼,找来了算命道爷,道爷好吃了两大碗冒尖的米饭,也说不出个囫囵法子,念叨着让大家伙都积德行善,以后定然会有好报的。
这时候,一个头尖儿齐桌面的小孩说,他看见了,是齐家姑娘放的火。
众人听到,心中都是一紧。因为那齐家满门,早死完了。
上回“食女妖”祸世,齐家姑娘才十六,定亲还没过门,嫁衣还没绣好,人先不见了。
齐家只这么一个女儿,把父母伤心得死去活来,老夫妻不到半年,也跟着女儿去了。
这小孩才多大,十年前他娘都是个黄花闺女呢。他哪编得出这种谎。结果小孩把人拎到城东乱葬岗,指着一块空地,说齐家姑娘钻进去了。
众人没法,抄起锄头就挖,掘地三尺,翻出一口老旧棺材,打开,里头是一具新鲜女尸,衣着怪异,脸皮花瓣般层层翻绽,露出红肉白骨。
已经看不清本来面目,反正棺材板里头用血字写着:食女妖。
当晚。疯了一个姑娘。原本好好吃着饭,自己拿刀划裂嘴角,满街乱跑。
赵游金把这个故事翻来覆去想了几遍,还是没想到:“那和西凉人有什么关系?”
金雪听完,伸手抚摸马鬃,淡淡道:“一定是西凉人骑马打仗,坏了风水,惊动了妖怪。”
更夫搓着牙花子说:“也有可能是西凉人勾引她,又不娶她,把她急疯了!不然说咱们汉家男人踏实呢!这群小妮子,就是不安分!”
金雪翻个白眼,幸好天黑,更夫没看到。
赵游金道:“倒也不必这么含血喷人。”
更夫原地窜起来多高,指着赵游金大骂:“哪里来的小娘皮,给西凉人说话!西凉人造孽谁不知道!”
赵游金还真不太知道,毕竟《嫁娶可倾国》原书就是一本玛丽苏小说,西凉王子杀人再多,只要喜欢平成公主,都是投错了胎的圣父。
更夫道:“西凉夺我河山!”
赵游金道:“怎么就是你的了,你喊这地儿两声,这地儿搭理你吗?退一万步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使这河山有主儿,那主子也是皇帝县令,咋能轮到你呢?”
更夫肚皮都要气炸了开来,“头发长见识短,他妈的···”
马鞭飞出,黑蛇般游窜,凌空“啪”地一声,抽得更夫往后几个筋斗,一屁股坐在地上。
更夫头晕眼花,晃了几晃,羞愤不已,狠狠瞪了一眼赵游金,却不敢瞪手握马鞭的金雪。
示意金雪本是个汉家好男儿,全被女人带坏了。
路人纷纷来劝:“别打了,别打了,外面西凉人虎视眈眈,三颗人头升一级,咱们汉人自己可不能先内杠起来!”
金雪轻笑:“我管你们汉人西凉人,轻薄我娘子,就算皇帝老子的二舅哥,我这马鞭子也照抽不误!”
说完长笑一声,后牵缰绳,白马高举前蹄,人立起来,呼哧嗤鼻中喷气,后蹄一登,从更夫脑袋上跃了出去。
赵游金骤然失重,下意识抱紧马颈,马毛硬扎扎,几乎要戳破面皮。
紧接着后背一溜轻压。
金雪顺马鬃般,将她后背顺了一顺:“胆子这么小,可不行!”
他调转马头,纵马寻条小路上道。
一路只有马踏积雪声,赵游金心里突突直跳:原来这汉家苦守的孤城之中,还有这么一条西凉人知道的行道,以后找机会逃了回来,可得告诉平成公主,让她派兵守着。
金雪似知她所想,朗声道:“你既然投了我西凉的诚,就不必想他旧刘新李了,以后,难道我少得了你手把肉吃!”
尾音温柔,连带白马也缓步慢行,赵游金在马上,如平地坐椅。
赵游金低声道:“你们杀三个人,升一级!”
金雪笑意猛收,过了一会才道:“是!”
赵游金道:“眼下是乱世,官阶就是口头称呼,但是···但是级别大了,多分女人、多分金银。”
金雪道:“草原打战为牛羊女人,中原打战为金银女人,从来这样!”
赵游金依旧趴在马颈上:“你会后悔的!平成公主才不喜欢你这种···”
赵游金没经历过国|仇|家|恨,看小说时,作者写西凉暴行的唯一原因是:制造虐点,避免男女主第一集倾心第二集结婚第三集生小孩第四集辅导孙子写作业。
所以她绞尽脑汁,能想出的理由只是:“你这么凶,平成公主能和你在一起吗?”
金雪嗤笑,“你知不知道,平成公主归谁睡?”
赵游金倒背如流:“本来是要和大王子和亲的,但是左贤王儿子也看上她,二人打了一架,招致左贤王儿媳妇妒忌,派人偷偷去散布谣言,公主听到,黯然神伤,你···你是三王子吧?那就被你看到了,你从未见过如此佳人,顿时如晴天霹雳一般,转念想到她已经成了你嫂嫂,当下四肢发麻、泪如雨下···”
金雪道:“停!停停停!可以了!”
金雪咳嗽一声,声音怪怪的,“你别不懂装懂,当初说好平成公主和大兄和亲,上个月父汗围猎,右贤王打下一头通体乌黑的老熊,剥皮给父汗做袄,父汗大乐,答应就把平成赏给他。”
赵游金道:“那你又得和他抢。”
金雪冷笑:“和他抢!右贤王五十有三!”
赵游金从未在古言里见过这种情节,惊骇之余,说不出话。
金雪道:“什么他妈的公主不公主,汉人皇帝和骈头的女儿,有什么稀罕了?”
赵游金道:“她是昌朝最高贵的女人。”
金雪大笑,“汉家最高贵的女人啊——要么自己给皇帝睡,要么娘被皇帝睡过。不然呢,还有哪门子高贵法?”
赵游金不等他说完,双手捂住耳朵,脸气的通红。一团团火往上烧,可手却冰凉。
根本不能反驳。
因为这是一句真话。
她气愤愤地想:平成公主厉害着呢,是几百年不世出的救世骄女。退西凉,复旧国。四夷即平,天下俨然。
可心里永远只能想到这些空话,只做宣传之用。
真有凭一己之力平定天下的圣女么?人类历史上那么多惨绝人寰的悲剧,血流漂杵时,圣女都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