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停顿。
敲锣的皂衣公差也闭嘴,长街寂寂。
最前头的女子上前几步,脚步端庄也轻盈,白鹿般掠来。
她轻袍缓带,一身男子打扮,相貌极为俏丽,柳眉大眼,可惜左边嘴角一道深深刀疤,直达耳根,皮肉外翻,露出左半边银牙,森森可怖。
赵游金一愣,随即赶紧别开眼。
下意识怕她难堪,因为不方便直视残疾人。
可这岂不是更直白了!
女子不以为意,笑着把她扶起来——虽然是笑,却只有右半边脸的肌肉可以牵动,左半边脸,还是只有牙齿。
她朗声说:“孤正是平成公主!”
赵游金心想:靠山来得正好。她熟知平成公主善良果敢,厚待平民,“公主救命!我、我···”
她还没说完,身后早有王喜替她说:“她疯了!她疯了!赵二家的姑娘疯了!”
赵游金闪身躲到公主身后,只听公主说:“怎么回事?”
王喜言简意赅地讲了“食女妖”之事,当然重在赵游金违逆乱上。
公主笑道:“孤是真龙血脉,凭他什么妖怪,没有镇不住的。不必献祭民女。”
县令肃声:“公主不懂我们这里规矩。”
公主道:“你们这里,你们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么你的他的,都是我陈家的!”
赵游金暗暗比了个大拇指。公主继续!
她抱着公主手臂,看王喜脸都绿了,“公主,此值多事之秋,事事需以大局为重!”
公主道:“那你吃饭对大局有用没用?没用不要吃了。”
县令脑子转得灵光,“你是公主——?”
公主昂然道:“是!”
县令:“仪仗呢?文书呢?玉章呢?”
公主冷冷道:“上个月,西凉军攻占江城,侍卫战死,孤男装夜逃,一路九死一生,为不受辱于西凉军,自损面容。”
赵游金瞠目结舌,怎么毁容了呀!
原书里,平成公主可是天上地下头一份的美人,圣母玛利亚加一百零八天使够标志了吧?绑一块还赛不过平成公主一根脚指头!
平成公主就是靠着这么一张脸大杀四方,——虽然每个西凉王子都指天发誓自己喜欢的是平成公主的内在。
谁信呀!
男人都一样好吗!
即使结婚后绝对要背信弃义,但X子一上头,什么民|族、国|家、原则、阶|级,统统抛脑后。
在这个时期,哪怕貂蝉告诉吕布,你干爹看了我一眼。
他也会由衷地赞叹:我看这死老头子是可以死了!
这一切的前提是什么啊!
是女人的美貌啊美貌!
假如当年吕布面对的不是貂蝉,而是无盐或者东施。
那他只会悲哀地摇摇头:我看干爹这眼睛又花了!
赵游金还在这边感慨,那边县令已经和王喜叽叽咕咕了一会,王喜上前,点头哈腰地把公主迎到最近的客栈。
王喜道:“没有盖了骑缝印的书信,不知公主凤驾莅临,来不及布置屋舍。对不住,对不住!”
一边说,一边吆喝店小二上茶上菜。
不是饭点儿,店小二正坐在圈椅里偷懒,见乌泱泱来了群人,不由先看公主,惊疑不定。回过味来,想起说话的王喜是县令身边红人,一个猛子从椅子里跳起来。
赵游金哪敢离开公主半步,前脚追后脚地跟进二楼雅舍。挨公主坐了。
王喜和县令不确定能否落座。
小地方没什么佳肴,小二端上来一盘卤水豆腐、又凑了盘凉拌鱼皮,公主自己伸长手夹了几筷子。
菜渣滓总是从左牙牙缝往外漏,公主也不在意,一抹下巴,抬起头,“你们不信。”
王喜道:“不是不信!兹事体大···”
公主往赵游金碗里夹了些豆腐,“十天前,孤借宿幽州,遇到一位少年,他发现孤衣襟里衬绣有凤纹,反复打探,原来他是幽州府尹家仆穆胜,穆胜连夜通报幽州府尹,谁知幽州府尹不是忠臣,听闻父皇身死北京,竟然拿着官印,南下投奔李王!”
县令急道:“这就快马问幽州!”
公主微笑,轻轻说,“三日之内,必出分晓。”
赵游金听得意兴澜珊,吃着干巴巴的卤水豆腐,心思飘飘忽忽,总要往金雪身上想。
他要么是西凉人,要么就是降西凉的汉人。反正这名字八成是假的。也不知道他和西凉王子什么关系。
公主救了自己一命,自己肯定给公主干活的了,下次再见,就是敌我厮杀了吧。
赵游金很不适应,一起吃过烤鸡的朋友突然成了仇人?可她连仇人是什么都不清楚。上辈子没和人结过仇啊!
王喜见赵游金发呆,深感讨厌,不死心道:“别的不说!这赵二家的姑娘,我们必须带走。”
公主含着微笑,“必须?”
王喜一缩脖子,声气低了七分,“规矩如此。”
公主撂下筷子,“什么规矩?你再说一遍?”
县令马上起高调:“公主!如今不是从前的时候了,西凉军虎视眈眈,咱们可不能乱呐!前两天,西凉大汗罗···”西凉人名繁琐,他总记不住,“派三王子发降书,被我儿打断了左腿,灰溜溜跑了!”
公主笑道:“你儿子这么厉害啊。”
县令志得意满,“可不是,我儿子一心效忠,满腔血性!听到三王子带了一千西凉军来,啪的一拍胸脯,站出来说:‘你妈的西北蛮夷,骑到爷爷头上来了!’当下拳脚相加,只给他留了一口气!”
赵游金脑中“嗡”地一响,难道金雪是西凉三王子!
公主道:“那很好啊,把你儿子献给妖怪,让你儿子为民除害吧。”
县令倾身近桌,双手撑着桌沿,喷了满桌口水,“什么——”
公主翻手擦了擦脸,平静道:“难道只男人是人,女人就不是啦?”
可是这种话题永远挣不出个结果。
就像农妇和王喜,各自有各自的立场,抓着自己的道理鼓着腮帮子大吹特吹,都是说给聋子的。
赵游金百无聊赖,托腮朝外看。
县令第一百遍说:“···我忠君···我爹忠君···我儿子忠君···”差点没说他家狗也忠君。
楼下人群稀疏,可是他们走啊走的,就糊成一片,像沸腾的肉粥。男|肉和女|肉。
县令道:“我儿子还要留着杀西凉人,下次让我儿子看到那西凉人,一定剁碎了喂狗···”
肉粥中浮现一张清晰的人脸。
赵游金满脑子都是县令那句话,她推案而起,直冲出雅室,身后是公主惊呼:“你别走!小心被抓!”
赵游金顾不上了。自己被抓不一定死,金雪要是被抓,一定马上就要死了的。
她在雅室时,分明看到了金雪。可等到了街上,金雪又不见了。
赵游金左顾右盼,急得冒汗,汗水被寒风一吹,骨头都要冻裂了。
身后响起咯吱咯吱的踩雪声,赵游金回过头,见是金雪。
她伸手去抓他,是右手。金雪手一紧,挣了一下,又任她抓着。
可这就是一瞬间的事,金雪马上反手握住她。拔足狂奔。
赵游金自从本科体测八百米后,还没这么拼命跑过——何况当年是在兰州的夏季,脚下没有一落一陷的积雪。
这一路跑得雪尘纷扬,赵游金被拽到无人处,缓了一缓,弯腰大咳大喘,肋骨欲折。
其时暮色四合,夕阳沉淀下来,矮巷墙头隐隐透出溜儿青紫的光。
赵游金气喘吁吁:“你、你、你拉我,到,到这里···干嘛?”
金雪抬起左脚,蹬在墙上,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小腿,从鼻中呼出气,慢吞吞道,“防着你喊人抓我咯。”
赵游金耳中咚咚,全是自己的心跳声,好一会儿反应过来,身子没动,委屈的浪潮一阵阵拍打着她的脸。
赵游金气得打他,“你不识好人心!你血口喷人!”
可金雪皮袄轻厚,简直是在打棉花,这一拳下去,反而她自己站不稳,一脚踩到雪上,向后跌倒。
金雪扶了一把,正抓住赵游金的手腕。
冰凉的皮手套贴着肉,最后一只手指那里是空的。
赵游金急红了眼,“谁要你扶!不要你扶!”
金雪好笑,“那我不扶了啊。”
沉了沉手,把赵游金放到雪地里,这才松开手。
赵游金撑了撑手,在雪地里扑腾两下,胡乱抓住团雪就朝他砸。
雪团碰衣就碎,点点白屑散了他满身。赵游金无奈摇头,随手掸了一把,又止住。笑笑地站着。
赵游金突地没意思起来,蹲到地上,“就算你是西凉三王子,我也不想你死。”
金雪“哟”了一声,“知道了?”
赵游金环顾八方,看仔细了周围无人,才说:“我刚知道的!”
金雪含笑,目光比雪还亮,“那为什么不想?我可是西凉人。”
赵游金也不清楚,可那一瞬间。她只想救他。
作者有话要说:公主有历史原型,但有点剧透就先……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