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榕以为自己此时此刻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
实则在师季萌耳里,她语气十分镇定,只不过带着几分凉意,略显奇怪。
他没察觉到两人之间暗藏涌动的波涛,顺嘴接话:“长兴镇在哪,蒲西昌又是谁?”
边榕勾唇,注意到黎权身体愈发僵硬,这次嘲意几乎快漫出来了,“从前的望和城,如今的麓城,而长兴镇呢,现在改镇为县变成安县了,黎同志,你知道这两个地方吗?”
她再次点名黎权。
师季萌总算感觉哪儿不对劲了。
这会儿正开车,他不好太过分神,便用余光去瞥好兄弟。
这一瞥,心头不免咯噔一声。
自认识黎权以来,他还没见过他脸色这样可怕过。
眼尾红得像是要滴血了,牙齿紧咬下颚绷紧,整个人彷佛拉到极致即将崩掉的弓弦,他侧对着黎权,看不到他的眼神,但感觉得到他浑身笼罩在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里。
复杂到他根本无法用已知词汇描述出来。
车里莫名有种“风雨欲来”的颤栗感。
快溜到唇边的那句“安县嘛,当然知道,前不久我们刚去过”被师季萌小心翼翼咽了回去,他一会儿用余光瞥后视镜里的边榕,一会儿侧眼瞄黎权。
不知过了多久,沙哑涩然的声音才响起:“……好久不见。”
边榕怔了怔。
她质问得冲动,其实并不是非得要一个答案。
她心里没期盼过黎权承认。
他就这么爽快承认他是黎权,边榕反倒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对待他。
说到底,她心里比谁都清楚,两人除了许久之前长辈定下的‘婚约’,并无其他交情。她的委屈,她的痛苦,那些烙印在她身上的屈辱,是嫡母的狠心造成,亦是父亲的颓丧早亡导致,或许,更需要怪的是不幸生在动荡不安、人命不如蝼蚁的时代。
她对黎权的怨恨,来源于他戳破自己身份的残忍。
明明我忘了自己曾是好人家出身的清白闺女,明明我以为自己适应了八姨太的日子,明明我已经接受了自己贱如淤泥,你为什么要戳破,为什么要让我想起?
边榕怪他的。
怪得厉害。
但忽然又觉得没劲得很。
她别开脸,望向窗外不断倒退的树木,沉默不语。
她沉默,黎权亦不知该说什么,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有拳头背面凸起的青筋昭示着他的不平静。
两人不再开口,师季萌却看得出来两人有那么点故事。
他这人大咧咧的,但知道何时该开口何时该闭嘴。
可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揣测两人究竟什么关系。
为何明明有所纠葛,方才却又表现得那样陌生,这长兴镇究竟是什么暗号?会不会这就是他非买安县那栋破房的原因?
奇怪的氛围一路持续,将近四个小时的路程,没有一人开口。
直到车子进入永县镇。
边榕终于说话了。
“师同志,谢谢你送我一程,就在前面路口停车吧。”
若没有先前那出,叫停就停了。
知道两人认识又听出边榕话里的机锋,她特地撇开黎权更显得两人之间不寻常,师季萌下意识扭头看黎权。
连师季萌都听得出边榕话里的刻意,黎权如何听不出。
他心中苦笑。
她厌恶他,是应该的。
他确实没能给她任何帮助,不论是出于什么顾虑什么境况,她始终比自己难上太多。所以无论她现在何种态度,都是自己该受的,黎权没有任何怨言。
此刻也唯余欢喜。
欢喜还能见到她,欢喜那些没曾说出口的话或许还有机会说出来,更欢喜在这个时空她的人生存在无限可能。
他盼她好,不愿她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中。
“天色晚了,你一个人路上不安全,到赵家坝再下车吧。”
边榕想也不想就道:“要你管,要你假好心。”
话一出口,她又暗暗恼恨自己,做什么怨气冲天?!
整得她宛如怨妇,很介怀黎权这个人似的。
好吧,她承认,她就是很介怀。
介怀到听到他的声音盘踞在胸腔的火气就不住往上蹿。忍不住就想把所有坏脾气发泄在他身上。
她现在觉得,他的存在就是错误的,连呼吸都在打扰自己。
边榕深呼吸,努力平复她觉得不该有的暴躁情绪。
再三尝试,仍然淡定不下来。
她便懒得强求。
干脆破罐破摔:“假惺惺,演给谁看?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你以为现在做一次人,我就会忘了你当初有多恶心我?”
面对她的控诉,黎权沉默片刻。
心知边榕反感自己,好言好语她未必听得进去,于是反其道而行:“所以更该安全为上不是吗,免得我这个你恶心的人最后看你笑话。”
边榕:……
还算说了句人话。
眼下天已经黑了,从镇上到赵家坝走路需要一个多小时,又有一段山路,说不怕那是假的,可若是听了黎权的,她心里又不痛快,总觉得自己输给了他。
黎权没漏看她眼中的倔强。
深知她心结所在,移开视线,继续冷声:“担心接受了以后没底气再对我甩脸色?”
这话果不其然扎了边榕的肺,“呵,你当我是大傻子吗?黎权,你扪心自问,你干的缺德事是送我一趟就能抵消的?”
黎权心脏抽痛。
在后来的无数个日子,他也反复问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
后来他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
是男人的劣根性。
知道自己上了战场生死难料,就不惜揭她伤疤也要让她记得自己。
其实,他早就后悔了。
黎权垂眸,掩住眸底的沉重,面上作云淡风轻状:“既抵不了,也不能抵,为什么不敢受?”
车里暗,他嘴角的苦涩被藏得很好,只余下一丝冷笑嘲弄。
“我不敢?”
边榕哈哈冷笑。
“难道不是?”
黎权又问。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
每个字分开师季萌都懂,可连在一块听就是两个谜语人,话语间夹带的情绪浓得叫他不敢轻易插嘴。
尤其是黎权,他彷佛是一根被扯到极致的细丝,好像随时会断,但又保持着诡异的平衡,明明说的话十分不客气,可又让师季萌觉得他在小心翼翼维护着什么。
师季萌头昏脑涨。
最后选择放弃思考,等着两人争论出结果。
“我没什么不敢的,你上赶着献殷勤,我有什么不敢受的?”
“跟我献殷勤的男人多了去,你以为我会不好意思?”
字字句句扎心。
扎黎权的。
也扎自己的。
“那就好,我也不想过几日在报纸上看见你的消息。”
边榕屏气,攥了攥手指,片刻出声:“你少咒我!”
这场让师季萌摸不着头脑的争执最后以黎权的胜利告终。
上山路段狭窄,车子只能到山脚。
边榕气势汹汹下车,见黎权不紧不慢跟在自己身后本想刺他几句,话都到嘴里咕噜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原因委实现实。
虽说赵家坝没发生过欺辱妇女的事,可万事无绝对,就怕自己倒霉赶上趟。
为争一时之气,把自己置于险境实在不明智。
想通这点,她直接把黎权忽视了彻底。
大概是知道身后跟着两个人,自己安全性有保证,尽管黑乎乎的,时不时鸟踩在林子里的窸窸窣窣声有些吓人,她脚下步子依然迈得飞快。
进了村子,黎权二人就放慢脚步,远远跟着。
直到亲眼见到边榕进了一桩点着煤油灯的院子,看到女同志跟她打招呼,两人才默默往回走。
好在知青点周围住户不密集,加之又是冬日的晚上,外头温度低,村里人为了节约煤油和柴火,用过晚饭后就回床上窝着,倒是没人注意到陌生人进村。
直到两人顺着原路回到车上,师季萌犹豫许久,才问出心中的疑惑,“权哥,边同志跟你……”
“幼时故交,许久未见,一时没认出来。”
黎权说的不假。
他确实是幼时便认识边榕了。
当年两家定下亲事,边家四姑娘边沅辞没见过他,他却是见过她的。
那时已是民国,但边家的姑娘还是梳着传统的前刘海后发髻,她小脸圆乎乎的,脸蛋都被嫡姐掐红了也不嚷疼,只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瞧人,软软的眼神彷佛在喊姐姐别欺负我。
或许是明白她的处境,又或许是少年时英雄气概作祟,模模糊糊知晓他只要应下婚约就能拯救大眼睛妹妹,让她不受姐姐欺负、嫡母摆布,黎权应得很爽快。
他做好了长大娶她回家的准备。
只是待他留学归来,边家早已人去楼空。
辗转寻得边家当年的老仆,方知边家四姑娘不幸病故了。
彼时他并未怀疑。
因边沅辞只是记忆中的一个小妹妹,他惋惜她的早逝,若说多么痛苦却也太过虚伪。二十出头的他,满脑子都是救国理想以及外敌当前国内各路混战的愤懑。
他没想起过边沅辞。
一次也没有。
再见到她时,便是在长兴蒲西昌的府邸,她长大了,但奇异地,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
黎权说完这句,再也不肯说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烟呢,给我来一根。”
“你不是不抽吗?”
话是这样讲,师季萌递烟的动作却不慢,觉察出好兄弟情绪低落,有心开解,“幼时的交情,那便是青梅竹马咯,那你怎么把人家女同志得罪得这么狠?”
黎权沉默。
指间火光明灭,很快一支烟到底。
这次他没找师季萌要烟,而是直接伸手从师季萌衣兜里掏出整盒烟。
点燃。
他好似感受不到寒意,一支接一支的抽,差不多到东方出现鱼肚白,地上烟头落了一地,才一脸困倦,又带着某种希冀问:“如果你亏欠了一个人很多,你想弥补,但同时你知道她看到你会不高兴,你会怎么做?”
师季萌:……
我懂!
我都懂!
这不就是你跟边同志的现状吗?
但是大哥哎,你明知道她不高兴,刚才干嘛不顺着她哄着她,还要跟她对呛?
这不是贱得慌吗?
不过心里这般想,嘴上却不能这样说。
好歹是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当面揭短这事不能干。
如今兄弟遇到了麻烦,自己得不遗余力帮忙出主意啊。
师季萌想了想,一副“我经验足,信我准没错”的样子。
语重心长道:“真有弥补的心,办法有千万种。”
“知道她看见你,不,不不,是我,我是说知道对方看见我不开心,那我就偷偷来,我想她所想,急她所急,天长地久不信她看不到我的诚意。”
作者有话要说:初六送穷神。
祝大家今年都要事事顺心,平平安安。
年过完了,不用吃各种席到处走人家了。
今天恢复更新,后面不会断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