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边榕洗漱好,边杨已经打饭回来了。

一家三口等着她开饭。

“爸今天不回来吗?”

温克明端着蛋花汤从厨房出来,先给女儿舀了一碗:“先喝点汤,暖暖胃,年底各个部门都忙,你爸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吃住都在厂里,估计得忙到二十九才能回来。”

上个月樱花国代表团来厂里参观,一反常态提出用他们本国的优质钢材换永花钢铁厂的废矿渣。

樱花国一向利字当头,边则成觉得此事蹊跷,并未答应,当即将对方的请求传达到中央,二号领导毫不犹豫婉拒了对方的‘美意’,并作出指示:半点不能给樱花国。

因为永花以钒钛磁铁矿的发现闻名。

钒钛磁铁矿是一种伴生性铁矿,这种矿不仅含有丰富的铁,还兼带有钒、钛、铬、钴、镍、铂和钪等多种贵重稀缺金属,是用于国防、航天工业等多方面的重要材料。

眼下受限于落后的冶炼技术,从如此贵重的钒钛磁铁矿中提炼出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永花的钒钛磁铁矿中由于二氧化钛含量高达20%,常规的高炉冶炼法只能融化掉里面的铁,其中的钛却无法分离出来,这就导致在炼钢时,钛粉粒和铁水经常黏在一起,渣和铁融为一体自然也就流不出来铁水。形成了大量的矿渣,而这些矿渣里,就含有丰富的钒、钛、铬、钴、镍等稀有贵金属。①

加之,此前大领导在建设“大三线”的时候曾明确指出:“永花钢铁厂还要搞,不搞我总是不放心,打起仗来怎么办?”②

整个钢铁厂就像一台巨大的,上了链条的机器,昼夜不停地转动着。

最近边则成忙的就是革新冶炼提纯技术。

别说他没回家,钢铁厂所有工人都在这个目标奋斗,今年怕是连厂子固定一天的休假日都不一定有。

边榕听到樱花国,捏着筷子的手不由得颤了颤。

她痛恨樱花国,但也切切实实的畏惧樱花国。

当年鬼子入侵,在国内肆虐过的惨痛画面始终是边榕不愿回想的噩梦。

最绝望时她甚至会想,如果没有鬼子打进来,如果世道没那么乱,自己是不是不会被卖到花街柳巷?

人大抵如此。

当找不到该怪谁时,边榕就越来越恨那些让她恐惧害怕的外国人。

“姐,发什么呆,快吃饭啊,天这么冷,磨蹭一会儿菜就凉了。”

边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情绪,边榕抿嘴,平复好心情,再抬头时已看不清眼底浓郁的恨。

“没,就是觉得……回家真好啊。”

“那可不,所以你得努力考上,这样咱们一家又齐了。”

边林主动夹了一块茄子放边榕碗里,呲着口大白牙,彷佛能驱散自己心底的阴云。

“成,我努力考。”

“光说不练假把式,你不能只说努力,你应该说我肯定没问题。”

边榕:……

原身跟两个弟弟吵吵打打真不奇怪,能把好意说得挑衅味儿这么重,怎么不算人才呢。

算了,自己长他们这么多岁,不跟他们计较。

“行行行,我肯定没问题。”边榕随口敷衍。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吃了饭,饭后边榕被催着进屋休息。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温克明早就上班去了,家里就边杨两兄弟。

桌上饭菜摆好,一碗排骨汤,一盘炝白菜,还有一碟子酸萝卜。

边榕一下楼,边杨边林跟她打了个招呼,就立马往外冲。

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处在成熟和幼稚的交界点,在家里时,屁股上就好像装了弹簧,那是一刻也待不住。

若不是想着姐姐回来第一天,不能把她一个人撇下,好歹跟她说句话再出门,他们能从早上玩到晚上。

边榕摇摇头,不理解年轻人为啥那么喜欢到屋外吹冷风。

她吃完饭,顺手刷了碗,擦了桌子,在屋里待了会实在没劲,想了想,也到外头转圈去了。

她一边走,一边将眼前所见跟记忆对照。

见着眼熟的人还会嘴甜打招呼,没一会儿,整个东风区都知道边榕下乡一趟,性格被磨圆滑了。

整个东风区遛跶一圈,大概花了半个多小时。

她出门遛跶时,得知她回城的同是钢铁厂子弟的几个老同学早到门口等着她了。

边榕慢悠悠回来时,家门口站着好几个人,其中就有龚静云。

“边榕,听说你回来了,我们过来看看你。”

边榕不意外这些人会知道。

钢铁厂体量大,工人加上家属得有好几万人,这里几乎顶得上一个小型城镇的规模,自然也具备城市的基本设施,比如医院和学校就是最早建立的。

她念的厂子弟学校,她的同学大部分也是钢铁厂子弟。

她昨日跟阿姨婶子聊的欢,说不得其中就有哪个同学的妈,一人知道也就相当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会子门口才这么几个都算少的了。

“嗯,外头冷,进屋说话呗。”

来者是客,边榕开门邀请大家进屋,但唯独拦住了龚静云:“你就别进来了,咱俩没交情。”

要说没交情,其实她跟另外几个交情也不深,但至少明面上没结过仇。

龚静云愣住。

没想到边榕一点面子功夫都不做。

她扁扁嘴,委屈地望着同行几人,满脸惭愧:“边榕,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当时在那儿,我不是故意的。”

那人找自己时,自己其实是不信的。

毕竟边榕的父母对她,跟边林边杨没区别,边杨两兄弟在外头也一向护着边榕。

龚静云很讨厌边榕。

边榕长得好看,她也不差,她成绩还比边榕好,她待人也礼貌,但上赶着要跟边榕玩的人就是比围着她的多,无非是因为边榕是厂长的女儿,她只是普通工人的女儿。

她觉得不公平。

所以尽管不相信那些话能达成效果,她照样选择试了试,没想到,她没当真的消息竟真气得边榕下乡了。

只是边榕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待在乡下呢。

她为什么还要回来?

乡下的日子怎么没把她累得更老更丑?

龚静云脸上带着抱歉,心里却忍不住扼腕。

边榕被她的话恶心得差点把中午吃的饭吐出来,干脆恶心回去:“没关系,你是不是就想听这一句话?我大方点给你了,滚吧。”

龚静云气得半死。

边榕当她是什么,是她的狗腿子吗?

她气愤又无助的看向同行伙伴,几人犹犹豫豫,竟也没出来打圆场,这让龚静云更气了。

边榕才懒得管她。

进屋把门一关,直接将龚静云挡在门外。另外四人见状,原本想来明关心暗讽刺两句的,直接没敢说,最后识趣的尬聊了些不知所云的话题便匆匆告辞。

甚至都没好意思问边榕是不是回来参加招工考试的。

毕竟这探亲时间确实太巧了。

如果她是来考试的,那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就更不愿意得罪她。

钢铁厂招工考试安排在腊月二十六。

报名的人不算多,因为这次招工学历要求定得死,必须有高中文凭才行。

加上边榕,考场里差不多三十来号。

三十来号选三人,概率不高,边榕却很淡定,一点儿不担心。

宣传部的考题主要是理解政策,仿写宣传文稿,至于画画,那是额外技能,有最好,没有也罢。边榕提前两个月知道招工讯息,虽没有考题,但靠着对这个部门的理解,这两个月她没少到镇上买报纸,主要就看工厂表彰类,至于画画,她不擅长但有点底子。

毕竟再没落,绰克秦家的姑娘,书画仍旧是必修课。

虽说满打满算她就学了三四年,学得着实不怎么样,可如今不是没别的技能吗?

凑合凑合画上呗。

这证明自己有培养的潜力,只要再给自己一点时间,画画达到他们的要求并不是问题。

边榕觉得自己被招进厂的可能性无限大。

她自觉题答得不错是其一;

其二就是她的的确确是边则成的大闺女,且所有人都知道。

哪怕边则成大公无私,根本没给用人部门打招呼,但用人部门的领导难道不会揣摩他的意思吗?

他们未必想讨好厂长获得青睐,但一定不想得罪厂长。

站在人性的角度,边榕压根不担心自己过不了,从收到信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只要她能顺利开到探亲假条,回城就是百分百注定的。

她努力复习,花时间去了解关于这个世界更多的信息,无非是想让自己的“回城”更加正大光明一些。

不至在将来某个时刻,变成攻讦养父的借口,掣肘养父的把柄。

她最懂有人撑腰跟无人撑腰差别了。

只要养父好,全家都好,自己的小日子也才能更好更安稳。

****

边榕考完一身轻。

一家子却彷佛怕给她压力似的,默契地没提考试相关的任何话题。

两天后,录取名单出来,边榕赫然在列。

“姐,你比以前出息多了。”

“闭嘴惊艳,好吗?不要说我不爱听的话。”

这次轮到边杨噎住了。

姐弟仨打打闹闹,温克明笑望着三人,“为了庆祝榕榕顺利录取,今晚想吃什么,妈给你们做。”

“四喜丸子。”

“不要四喜丸子,要醋溜白菜。”

“不吃素,要吃肉,就要四喜丸子。”

被两人争执的气氛感染,边榕也兴致勃勃加入进去:“要红烧肉。”

“行,就红烧肉。”

“妈,你偏心啊。”

“对啊,妈你偏心,你都不装一下。”

“……”

三人吵吵闹闹的,难得没火药味,家里的氛围彷佛回到了他们小时候,温克明笑容温柔,忍俊不禁:“嗯嗯,我偏心呢,赶紧撒手,别影响我烧菜。”

当晚,连轴转大半个月的边则成终于回来了。

边则成得知边榕考试通过,很是高兴,父女俩聊了聊王家的事。

整个过程边榕都绷着一根弦,不想对上边则成精明的眸子又不敢挪开,怕显得心虚,回答边则成每一句话她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说错一个字。

聊完回自己屋,边榕发现自己背后全被冷汗打湿了。

躺在床上,她想让自己赶紧睡着不要去想任何事,但大脑有自己的想法,跟卡带了似的,自动复盘着刚才的对话,一字一句反复播放,逼她斟酌到底符不符合“变化”后的边榕,有没有什么地方显得违和。

边榕不知道的是,恰恰是她的滴水不漏逻辑缜密最为违和。

同一时间的一楼卧室里,边则成正在跟妻子谈论女儿。

“下了一趟乡,榕榕的变化有点大啊。”

“哪能不变?你看见她手腕上的伤没,镰刀割了好大一条,再看咱闺女晒成什么样了,这么艰苦的环境还能不长进,那得多缺心眼?”

边则成摇头。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性格变化很大。”

“我说的也是性格,在艰难困苦中磨炼意志,多正常的事。”温克明扯了下毛线团,一边卷一边示意丈夫别偷懒。

边则成点头表示明白,支着手继续当好妻子的卷线工具人。

女儿的表现让他觉得有些不安。

他斟酌了好一会,试图让妻子理解他的意思。

“从前我问她什么,她扯半天都不一定说到重点,多问几次吧,她就开始生气,你知道咱闺女的脾气,从小到大特别情绪化,她的所有行为全靠情绪主导。但刚刚,我问什么她答什么,整个过程情绪几乎没有任何的起伏,就像答案在她心里已经预演过无数遍一样,你说,这下乡真这么锻炼人吗?”

温克明停下动作。

侧首看向丈夫:“老边,你到底想说什么?”

边则成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想说什么,要不是她还跟从前长一样,耳朵上的痣也在,我差点要怀疑敌特手段高明到换张脸混咱家里来了。”

后半句边则成是笑着说的,但开玩笑的成分有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

近三十年夫妻,温克明还能不懂他的意思?

“我看你是工作累到昏了头,抓特务抓到家里来。”

温克明垮着脸,没好气,“老话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咱家榕榕算不算劳了筋骨,苦了心志,有点变化怎么了?你就说这个改变是好还是坏吧?如果真是特务,干嘛露出这么大的破绽给你抓?从前你总是说她不动脑子,好的不听专听坏的,容易被骗被撺掇,现在她会动脑子会克制自己的情绪了,你又疑神疑鬼,我看你就是职业病犯了。”

“……”

边则成一想,这倒也是。

哪能因为女儿表现得稳重,就觉得她有问题呢?

说不定,就是开窍了,懂事了呢。

“行,我错了,是我疑心病犯了。”

意识到错误,边则成果断道歉。

“下不为例,本来因为身世孩子心里就别扭,很多情绪没处排解,你再把疑心病带回家,别把人逼得又离家了。”

说起这个,温克明是有些愧疚的。

他们夫妻二人一直很忙,在养孩子方面确实不够负责,也没太多心得。

这年头家家户户养孩子都养得糙,给吃给喝就行。

他们也就跟着这么养。

像边榕边杨边林姐弟仨这种被托管着长大的,在双职工家庭里很常见。

大家都是如此长大,家家户户的亲子关系也都差不离,要说多亲密肯定没有。

孩子小的时候,他们不够了解他们,很多时候都忽略了他们的需求。

等孩子大了,学会藏起自己的情绪和需求,他们就更没办法及时发现他们遭遇到什么困境。

当温克明意识到这个问题,几个孩子早就形成了自己的思维模式。

根本不愿跟父母谈心。

你一训吧,就引发他们的逆反心。

好比之前,两口子发现女儿佐性越来越大试图干预,不仅没能让边榕改正,反倒让她越来越偏激,也把她越推越远。

边则成显然也想到这点,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慢慢来吧。”

边榕在家里待到正月初二,假期此时已过了一半。

本想着麓城近在咫尺,自己可以借剩下的假期前往安县寻家当,偏偏卡在介绍信上。

没有介绍信跑到安县,大概前脚到那,后脚就得被当成盲流抓进派出所。可什么时候才能开到去外地的介绍信呢?若不借这机会,等自己正式回城上班,又哪里来出门的时间?

要不……

伪造一封?

可红戳又怎么办?

最关键的红戳,边榕实在想不到办法解决。

至少,这个问题在钢铁厂没得解决,她唯一能想到,可以钻空子的地方还是赵家坝。

于是,正月初四边榕就踏上了回赵家坝的火车。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②均引自百度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