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袋山货,加上两兄弟不遗余力的宣传,边榕在家属院的形象在一点点转变。
而远在赵家坝的她也渐渐习惯早起干活,天黑学习的生活,这种变化不可谓不大。
起初看见她伤好后立马开始上工,大家都跟见了鬼差不多。
时间久了,似乎习以为常。
这个说话扭来夹去,干活一直嚷嚷累却没拖过后腿的边榕,渐渐取代了他们心里关于边榕的印象,就连没太多接触的村里人也觉得她变得勤快了不少。
因此年底边榕申请探亲假时,大队长爽快地批了一个月。
大队长极少露面,这是边榕来到这儿后第一次见到她。
她看着非常精神,面部状态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眼神锐利清澈,不像大多数老人那样双眼浑浊,不知怎地,看着她时边榕脑子里忽然就闪过了蒲西昌二女儿的身影。
当年,那姑娘十分鄙视她们这群搔首弄姿只会窝宅子里斗来斗去的落后女性。
边榕也一度觉得她站着说话不腰疼。
后来国内上下都乱了。
蒲西昌有兵有钱不想着守疆卫土,只守着长兴镇当土霸王,蒲二小姐看不惯亲爹的作派,登报与蒲家断绝关系,随后跟着一群同学游|行搞革命去了。
再次得到消息,便是她的死讯。
边榕至今记得当日的震撼。
那个眼睛发着光,喜欢高高扬起头,总爱对大家流露出不屑又痛恨的姑娘突然就死了,到死她都坚持着自己的信仰。
她不懂啊。
不懂信仰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能让人置生死于度外。
那时候心里特别闷,特别难受,有点想哭,又不知为什么而哭,为谁哭。直到见到秦凤鸣的断臂,边榕好像一瞬间明白当年的心情了。
那叫遗憾。
遗憾她没活着看到她期望的新世界,遗憾自己没有那样活着……
也叫羡慕。
羡慕她的人生跟自己不同,不是随波逐流的小舟,而是航线明确的游轮,那怕途中礁石暗流重重,前途未知,她心依然不改。
可惜啊,自己没有长成这样的人。
不想了,不想咯。
边榕甩甩脑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感慨甩出去,注意力重新回到探亲批复单和介绍信上,嘴角不知不觉高高翘起。
她即将回城探亲的消息并未瞒人。
至于顺道参加招工考试的事,为了避免节外生枝闹出不必要的麻烦,边榕直接略过没提。
离开那日,已是腊月二十。
进入腊月,家家户户都闲下来,忙着赶集置办年货。
边榕出发前又找人换了不少土特产往邮电局寄走,本人则轻装上阵,只背了一个军绿小包。
包里放着几个大馒头、一小罐老乡做的咸菜酸豇豆,钱没放在里面,一部分被她塞袜子里,一部分塞到背心上特意缝的布兜中,她还特地寻人换了一件满是补丁的外套。
加上挡住半张脸的破帽子,混入人群,怕是谁也想不到她身上背着近两百巨款。
从赵家坝到镇子必须经过一条山路。
今儿天气又好,难得没降雨下雪,出去赶集的人特别多。毫不意外,边榕出村时就遇到了赵美兰。
边榕假装没看见她。
赵美兰主动凑过来,得意洋洋道:“边知青,你也去赶集?这几天供销社的东西特别难买,人特别多,你要买什么跟我讲吧,我哥对象就在供销社上班,我让她帮我们留着点。”
边榕拉起领子,把下巴遮了遮。
声音柔柔的,“谢谢,不用了。”
赵美兰:“边知青你别不好意思,我未来嫂子人特别好,特别喜欢我哥,也很看重我,我让她帮咱们留东西她肯定留的,就是一句话的事。”
边榕差点被逗笑。
赵美兰不会以为在自己面前夸赵翰飞对象,能气到自己吧?
不会吧,不会吧?
“你嫂子对你真好,可惜这便宜我沾不了了,我得赶10点到县城的车,先走一步。”
边榕没跟她置气。
不然显得自己多在意这家人似的。
她笑笑着说完,没看赵美兰的表情,加大步子迅速甩开她们。
赵美兰气鼓鼓地瞪着她背影。
可恶,知道大哥找了更好的对象,她不该嫉妒愤怒吗?
她居然一点也不生气。
气死了,气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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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边榕第一次单独出远门。
她生在抚平城,十四岁前只看得见两进小宅、附近胡同,最远不过是家附近的绣品铺。
十四岁后,从两进屋宅沦落到抚平城下长兴镇盘月湖旁的翠吟轩,被关暗室、被鞭打,只能透过小小的格子窗看那片小得如同巴掌大的天空;后来费尽心机勾搭上蒲西昌被抬进帅府,倒是终于有了出门的自由。
可这“自由”终究受限,不过是长兴镇里另几条街。
原身比她强。
好歹永花市是走遍了的。
只是从永花来赵家坝时都跟跟其他知青一同行动,抵达永县镇由大队骡车去接,加之一路上恍恍惚惚没从离家的纠结中出来,她对路线、买票等流程的记忆很模糊,以至于边榕对路途中该干什么也一知半解。
既不确定,那就少做,少做便少错。
好在如今的人大都朴实热情,自己一番乔装,浑身都透着一股子穷,从搭客车到上火车一路上顺利无比。
火车有餐车,边榕却不敢去。
车子刚开了三个站,便出了扒手事件,周围人却一脸习以为常。
听邻座乘客讲,讲火车上乱得很,扒手往往团伙作案,若行李离身则很容易被人顺手牵羊。不过丢行李倒是其次,独自出远门的姑娘特别容易被人盯上,劝她能不走动就别走动。
边榕闻言,深以为然。
干脆馒头不吃,水也不喝了,愣是撑到火车进入永花市才敢随便对付了两口。
等踏上永花市的地界,边榕心里忽然忐忑起来。
控制不住拼命念叨——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千万别让边则成和温克明发现自己不是边榕。
若是自己活得痛快,往后见庙必添香油,边榕,冤有头债有主,我成为你并非我有心谋你身躯,你也要保佑我,等能祭拜了,我一定多多给你烧香烧纸钱。
她一忐忑,就习惯性寻求神佛庇护。
虽然誓言往往是说说而已,过不了多久就当屁放掉,可边榕指天发誓,在发誓的那一刻她绝对是真心的。
绝对的。
一番喃喃自语,又在心里模拟了好几遍说辞,那颗浮躁不安的心总算稍微安定一些。
下了火车,边榕先在车站附近买了热食吃。
饿了一天的肚子慢慢被填饱,身上也恢复了力气,她再次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没有带着大包小包而是提前几天把东西寄回来,否则拎那么多东西她很可能会累死在半道上。
她顺着涌动的人潮,走了大概一千米左右,到达汽车站。
是的,钢铁厂并不在市区,它属于三线建设项目,主厂区在深山峡谷里,从市区到钢铁厂足足有三小时车程。
边榕时间掐得好,赶在最后一班车发车前挤了上去。
车上几乎都是厂里的员工家属,作为厂长家的闺女,辨识度挺高的。加之下乡才一年,尽管瘦了些,依然很快被车上乘客认了出来。
“诶,这不是边厂长家的老闺女吗?回来探亲啊?”
“我瞧瞧,还真是边厂长家的老大。看这模样,在乡下没咋吃苦吧,闺女,你探亲假有多少天啊?”
“……”
边榕不认识说话的人,但不妨碍顺杆儿跟人搭腔。
“对,我回来探亲。”
“假期不短的,能在家待十天。”
“插队苦啊,特别苦,每次累得不行时我特别想家,想我妈烧的红烧肉,不过又一想,我不能给家里丢脸啊……”
边说,她还边馋得舔了舔嘴角,当即把在场的阿姨们逗笑了。
“下乡哪有不辛苦的,我家老二下乡三年,回来探亲时跟老了十岁似的……”
“是,是辛苦得很,也不晓得啥时候能允许回城。”
可不是辛苦嘛。
不说远的,就说眼前边厂长家的大闺女。
从前多红润多光鲜一小姑娘,现在呢,又黑又瘦,脸上皮肤粗得很,哪里有一年前的好颜色?
想想没下乡前,好些家属都在好奇她以后要跟哪家小子处对象呢?
毕竟爹是厂长,妈是医生,两个弟弟又护姐姐,本人还是高中生,哪哪都挑不出错。
就是性子吧,一言难尽得很。
可转念一想,性子强总比软柿子好啊,外人想欺负上门没戏啊,何况她就是嘴巴厉害,心眼子还是挺直的,只要哄得好,用娘家关系为婆家谋福利不是难事……
不过这会儿看呢,下乡后姑娘的变化还挺大的。
外表上的改变是其次。
主要是眼神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从前那双眼睛看着就很刁蛮,没什么内涵,现在又亮又利;
这张小嘴啊,还能说会道得很,说的话让人觉得舒坦。
苦日子果然磨炼人。
边榕也觉得苦啊。
为了回城的终极目标,这小半年里她真是咬着牙挣表现。
不说干到知青里数一数二,至少跟从前一比,绝对是一个天一个地,主要是当时心里特别没底,担心从前的表现影响大队长对自己的观感,临到头不给批假。
大队长又是铁面无私的个性,她不敢私下去探口风。
除了死命干活,一点点扭转自己在大家心中的印象,边榕别无她法。
原本她刚醒来时,的确白白嫩嫩,结果好好表现了半年就变得又黑又瘦了。
可她最知道没有人会对自己以外的“苦难”感同身受的道理。
自己若是哭哭啼啼委屈巴巴,顶多获得几句不痛不痒的同情,回头人家反倒低看你。索性反其道行之,两分卖惨,八分昂扬淡然的姿态讲下乡见闻。
就凭积极向上的面貌,谁不夸一句边厂长家的娇娇儿长大了?!
事实上,她的确将大家的心态拿捏得很准。
一车子里很快被她的话语带动,关注点不在落在她的外貌和苦,而是她学到的东西以及精气神上。
汽车在泥路上晃悠来,晃悠去。
边榕跟人聊了一路,引着车里的嫂子婶子们讲了不少厂里的八卦,不知不觉就到钢铁厂了。
钢铁厂建在峡谷中。
平兰江环绕整个厂区,要进入厂区有两条路,一条专供运输车通行,由保卫科把守路口;
另一条是铁链悬空的吊桥,供工人、家属们出入。
人一上桥,吊桥就微微晃动,有三五个人后桥晃动得更厉害了。哪怕原身走过无数次,铁索桥面的木板固定得非常扎实,边榕依然双腿打颤,紧张得狂咽口水。
她心里怕得要死,面上还要装作脚踩平地健步如飞的样子。
实则每一步跟走钢丝差不多,裤管抖啊抖。
过了桥,紧抓着包袱的手缓缓松开些,换个姿势,右手往衬衣下摆一抹,擦掉掌心的汗。
“嘿,边家闺女,站着干啥,一块走啊。”
“嗷,来了。”
傍晚时分,夕阳只剩下余晖点点。
大门牌匾反射出点点微光,金灿灿的,一闪一闪,顷刻间点燃了边榕内心的小火苗。她抿着嘴,深深看了一眼厂子大名,保安亭的保安,留城的决心愈发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