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别

不过是腕上多了个镯子,却似乎不会走路了,步子迈开去,手臂竟不知道该如何摆放,于是,沈灵雨就这样一路别别扭扭地来到厅堂。

她戴不惯这些叮叮当当的首饰,因为她总要打架,会碎掉。

白玉禾正坐在桌边,把玩着手中折扇,他的脸色好了很多,全不似昨夜的虚弱。

二人视线相交,见他朝自己的手腕处望了望,便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果不其然,只听他悠哉道:“夫人,这玉镯可还喜欢?”

他送她镯子,自然不是要讨她欢心那么简单,看似是在问玉镯,实则是告诉她,她的行踪,他都知晓。

事到如今,彼此已心知肚明,中间只隔了层薄薄的窗户纸。

沈灵雨的手在镯上摩挲两下:“多谢夫君,我喜欢得紧,只是……你悄悄将它放在我的镜前,我差点没看到。”

——知道了又如何?我并不在意。

“这玉甚是衬你,往后,我再寻些翡翠的料子,给你打一对耳珰。”

——往后若你私自离开侯府,我亦有办法知道。

“夫君不必如此费心,我平日里不爱戴那些劳什子。”

——别多管闲事。

随后她继续道:“说起来,夫君身体可还好?昨夜满头虚汗的,那脸啊,就像纸一样白!我真是好生担心,今日去猎场,还是莫要逞强,万一摔下马去……呜呜,我好怕……”

说罢,还真挤出了几滴眼泪。

见她如此浮夸,白玉禾气得想笑:“夫人言重了,不过是有些发热,眼下已经大好了。”

“你们两个,当真是从一大早就聊得火热!”

闻声,沈灵雨向门口望去,只见侯夫人发髻间插了支素簪,耳缀两颗明月珠,一身鸦青暗花裙,正由婢女扶着朝他们款款而来。

二人连忙站起身行礼,侯夫人亲切地拉着沈灵雨的手坐下,问:“阿灵,云闲要离开三日,你可习惯?”

“纵有万般不舍,也不能误了夫君的要事,我在家等他回来便是。”沈灵雨低眉坐在一旁,全不似方才与白玉禾斗嘴时的张牙舞爪。

侯夫人眉开眼笑:“干巴巴等他做甚?明日,我带你出去转转。”

白玉禾叹了口气,道:“母亲今日怎么这般高兴?”

“当然高兴,虞夫人从凛州来探亲,正好在城里小住几日,等用了早膳,我去找她喝茶。”

侯夫人一大早便神采奕奕,沈灵雨逞了口舌之快,亦是精神百倍,两个女人风卷残云般用罢早膳,只留下白玉禾慢条斯理地喝着白粥。

侯夫人弯着眼望他:“今日去猎场,千万注意安全,尤其是离水边远些。”

“儿子知道。”

“你父亲上早朝前特地嘱咐过,关于三皇子的事,说话要注意分寸。”

“母亲放心,儿子心里有数。”

“好,”侯夫人满意点点头,转而望了望沈灵雨,倏尔想起什么,瞪向儿子,“云闲,昨夜有小厮说听见摔打的动静,你同阿灵吵架了?”

“儿子不敢,当时是有只猫闯进我屋内,没——”

白玉禾忽然不再吭声,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微妙,沈灵雨低垂着头,对碗中白粥上的红枣表现着浓厚的兴致。

侯夫人观察着二人的表情,察觉到什么,清了清嗓子:“你们成亲半月有余,早不该分房而居。”

“夫人,”白玉禾有意打断,看向沈灵雨,“说起昨夜闯进屋内的猫,你不是很喜欢它么?”

沈灵雨十分上道地接下话茬:“它叫小黑,脾气好得很。”

侯夫人愣了愣,继而说:“……这名字倒是有几分雅致,不知那猫是何模样,若你喜欢,我差人将它寻来喂着。”

“是只白猫,大抵是有主人的。”

于是侯夫人揉了揉眉心,不再聊那些猫猫狗狗的事,转而说起近日城中不平、总有妖孽作祟云云,随后,笑眼盈盈地看向沈灵雨:“我听你母亲说,你曾在清风观修行。”

沈灵雨点头称是。

她幼时下山捉妖,随手救了沈家独子一命,沈家主母心疼她小小年纪闯南闯北,便认她为女,对外称她自幼体弱,一出生就被送到清风观修习。

名门望族将易早夭的孩子送出尘世是常有之事,加之清风观名不见经传,有心之人也无从查验。

侯夫人亦是深信这套说辞,看向沈灵雨的眼神中满是慈爱:“阿灵,你可会些除祟之法?”

沈灵雨答:“会些皮毛罢了。”

白玉禾在一旁忍不住插话:“夫人谦虚了。”

沈灵雨不理会他,继续对侯夫人笑:“母亲若不嫌弃,我画些驱邪符,平日里将其贴身带着,邪祟便不敢近身。”

“如此甚好。”

用过早膳,沈灵雨不敢耽搁,强撑着疲惫的身躯,兢兢业业地在屋中画了三道符,一道分给侯爷,一道分给侯夫人,剩下的一道……

侯府门外,马车已经候在一旁,今日阳光正好,是个围猎的好天气。

世子夫妇俩在门口作别,沈灵雨皮笑肉不笑地将符纸塞给白玉禾,随手帮他整理着衣襟,柔声道:“夫君,去猎场万事小心。”

白玉禾温声应下,沈灵雨又演了些依依惜别难舍难分的戏码,终于将这厮送走。

她擦着眼泪打道回府,穿过庭院的花圃时,脸上已经迫不及待地挂了笑。

他自然要小心,昨夜在他颈后的印可不是白结的。

那是缚妖印,起初不易察觉,但随着使用妖术次数的增加,此印会渐渐张开,像肆意生长的藤蔓散到四肢百骸,待发现早已为时晚矣,届时妖力被缚,疼痛难忍,只有结印者能解。

哈哈,往后有他受的!

想到这里,沈灵雨的笑容逐渐狰狞。

回到房中,将自己摆成“大”字,睡了个昏天黑地,一直到太阳西斜,沈灵雨才堪堪转醒。

这一觉睡得颇为痛快。

她似乎梦到尚在清风观的日子,无忧无虑,舒心自在。在梦中,她跟着师父练功,汗水浸湿衣襟,风吹起耳边碎发;带师弟师妹去河中摸鱼,将裤腿卷起,光脚踏进清凉的水中;独自坐在观门前大槐树的树杈上,一抬眼,便能看到天上挂着的明月。

梦里有师父,有师弟师妹,还有一人……那人是谁呢?

她在侯府的红木雕花床上醒来,望着头顶的帷幔长久地发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也不知道那小世子在猎场战绩如何,沈灵雨向来不喜欢骑马,某次为了赶路不得不纵马狂奔,结果被颠得七荤八素,哇哇大吐。

她晃了晃脑袋:想他做甚,如今该做正事了。

沈灵雨跳下床塌,推开屋门四处看了看,随后将屋门拴紧,席地坐在低矮几案旁。

她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随后咬破指尖,用血画符,闭上双眼口中念诀。

符纸瞬间燃烧起来,待它快要燃尽之时,她睁开眼大声唤道:“长尾!”

“哐当”一声,蒸腾的烟雾中,似有东西坠落。

在她的面前,一只狐狸正叼着只半死不活的母鸡,在竹席上狠狠地摔了个屁股蹲儿。

他四肢僵硬,竖着耳朵愣了片刻,转头发现沈灵雨,气得口齿不清地哼哼:“你能不能不要石便晃小生雇来?”

他“呸”地一吐,将那只鸡吐在地上,继续骂:“怎会有你这般不知礼数的人!”

“长尾,你昨日说你能查人?”沈灵雨并没有理会他的抱怨,召唤妖怪时,他们大多毫无防备,她早已习惯这样气急败坏的反应。

长尾哼了一声。

“你帮我查查,最近来到京城的蓬莱弟子,是个男的,”憋了半晌,她又极不情愿地挤出几个字,“应该身手不凡。”

长尾斜着眼看她:“查完能不能解契?”

“你想得倒美,”沈灵雨抱起双臂,转而怀疑道,“说起来,你不会偷偷去看瑶娘子了罢?”

“小生被你打成这样,现下连人形都无法维持,还有什么脸面见瑶儿——”听到瑶娘子的名字,长尾顿时激动起来,他在原地徘徊一阵,连忙补充,“不对,那样狠心的女人,小生为何要见!”

沈灵雨点点头,看着他将那只母鸡重新叼在嘴里,又忍不住问:“这鸡……不会是偷的罢?”

长尾急得呜呜直叫,再次将鸡一吐:“莫要污人清白,小生乃修为五百年的狐仙,怎会做偷鸡摸狗之事!小生……在鸡窝里放了一把碎银。”

长尾还要大快朵颐,懒得与沈灵雨一般见识,听她交代几句之后,便叼着鸡离开了。

沈灵雨刚想躺回床上,却听有人敲门。

“少夫人,是青果,”门外传来怯生生的声音,“方才奴婢听到少夫人屋内有动静……”

于是沈灵雨将那瘦弱的小婢女叫了进来。

小婢女一面怯生生地进来,一面忍不住好奇悄悄打量。

“刚才是猫,”沈灵雨说,“正好,你来,我有事要问你。”

青果的身世她已经查清,一个刚及笄的的小丫鬟,并不是侯府的老人,这对她来说没有太大价值。

不过,她母亲却是侯府老夫人的贴身婢女,白玉禾落水的那一年,老夫人忽然执意要到城郊养老,青果的母亲或许知道些什么。

“少、少夫人,是什么样的猫呀?”

沈灵雨在床头的木盒中翻找了一阵,翻出两块用纸包着的麦芽糖,递给青果:“你喜欢猫吗?”

青果自然受宠若惊,连声道:“喜欢!奴婢很喜欢小猫……”

她有些害羞地将麦芽糖放进口中,随后朝沈灵雨傻笑:“说起猫,听我娘说,世子小时候,家中也喂过一只猫。”

“是吗?”沈灵雨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却偷偷竖起耳朵。

“我那时候还小,但我记得……那猫儿很懒,整日不是闲逛就是睡大觉,”青果歪着脑袋,似陷入回忆,“哦对,它同老夫人最亲了,总是跟在她身边。

“我娘说,那本是一只野猫,老夫人还在府中的时候,经常拿些吃食喂它,久而久之便黏人了。

“少夫人您不知,世子小时候很是顽劣,他总是追着揪它的尾巴,还踹它踩它,那猫也很讨厌世子,一见他便朝他哈气。”

沈灵雨哼道:“没想到,他小时候竟如此讨嫌。”

青果大惊失色,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掌嘴:“少夫人,您忘了奴婢方才的话罢!奴婢是被这糖甜昏了头,世子爷、世子爷是个顶好的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那时世子不过是个孩子……

“我娘说过,自从世子落水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已不再同以往那般顽劣,少夫人,方才奴婢说的话,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沈灵雨制止住青果的手,人在紧张时最易口不择言,泄露秘密。就算是孩子,也不该欺负一只猫儿,天性本就很难改变,加之青果又提到了那场令所有人讳莫如深的意外……沈灵雨更坚定了心中所想。

她转而问:“世子落水之后,你可还见过那只猫?”

“那时我也不过四五岁,不大记事的,”青果的脸已经微微肿起,她带着些许鼻音,补充道,“但、但应该是见过的,毕竟那猫儿通体雪白,漂亮得很。”

“我见到的也是只白猫,会不会是当年老夫人喂过的那只?”

“少夫人,自那以后已过十年之久,就算是同一只,也早就是一只老猫了呀。”

听了这话,即将找寻到的真相又被蒙上一层薄纱,沈灵雨陷入沉思。

过了半晌,只听青果一惊一乍道:“啊呀,忘了要紧事!少夫人,门外有一位公子在等您,说……说是您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