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朕问你敢不敢

那边太极殿上三司会审完毕,不消片刻就有人将消息递给了董府。

董钰一听董镜湖竟真的在殿上坚持认了罪,差点没气晕过去。

下人扶着他坐下,他连气都没喘顺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让人备了轿子,马不停蹄去了梁府。

到了梁府门口,家仆上前叩门后,老半天大门才开了让董钰进去。

管家在门后站着,瞥了一眼轿子,不阴不阳地道:“董阁老快进来吧,我家主子刚回来,正在前厅等候您大驾呢。”

竟是连下人都给他使了脸色。

董钰心中忐忑又焦虑,也不敢说什么,一路沉默着跟着管家到了正厅。

一到正厅,只见梁素歪坐太师椅上,一小妾躬身跪在地上,用后背架着他的缠着伤布的腿脚,他的夫人则跪在一旁,用扇子为他轻轻扇着伤患处。

梁素见董钰来了,眼皮都不抬一下,一伸手,便有一侍妾将茶盏放入他手中。

他喝了一口,忽然朝那侍妾脸上啐了一口,破口大骂道:“这茶都他妈的凉了!”

那侍妾被喷了一脸茶叶沫子,也不敢擦,赶紧跪地求饶。

梁素把茶盏往紫檀木茶几上重重一放,一脚踹向跪着的小妾,又一巴掌扇向夫人,恶狠狠道:“滚滚滚!一个个笨手笨脚,看着就碍眼!”

夫人和小妾们被吓花容失色,哆哆嗦嗦连滚带爬地退下了。

董钰知道梁素这是给他看的,他心里着急孙女,早就将什么文人风骨丢了个一干二净,上前捡起扇子,为梁素扇着受伤的那只脚,讨好道:“梁公,这些女人不懂事,您别气坏了身子。”

梁素觑了他一眼,森然冷笑道:“要说不懂事的女子,你那好孙女是可真是一顶一的!好好的活路不走,非要送死。”

董钰一听这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边磕头边道:“梁公,我那孙女被我惯坏了,您大人有大量网开一面再想想办法,等她出来,我一定好好教训她!”

“晚了!”梁素冷哼一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可知今日三司会审,那女皇帝说了什么?”

董钰想起那日皇帝微服来府上同他说的话,心下一惊,心道那不成那女皇帝真是当着三法司的面说要改法律?

梁素道:“她说,咱们大胤的刑法,设定的就不对,女子若是为防卫误杀夫婿,该判无罪!”

“就如同男子防卫致行凶之人身死一般,女子也应如此!”梁素拍着茶案,道:“你听听,这是什么疯话?!”

董钰面色苍白地问道:“那,三法司怎么说?”

梁素嗤笑::“还能怎么说?除了宋灵毓那个小白脸,大家都炸了锅,全都要气死了!”

梁素居高临下地看着董钰,道:“告诉你吧董阁老,这事已经不是一个杀夫案那么简单,被那女皇帝一闹,现在已经女子是对天下男子的叫嚣和逆反!群情激奋之下,你那孙女,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不死不足以平民愤,在梁素和大多数男子心中,这个民是不包括女子的。

董钰浑身一震,险些晕厥,他跪在地上,捂着心口顺气,好半天才又开口。

“梁公,老朽在巴蜀老家还有二十口盐池,如梁公能救孙女性命,老朽愿意一并奉上。”

梁素手一顿,眼中冒出精光。

二十口盐池!

好啊,老家伙,原来还留了这么一手呢。

董钰感到梁素的视线在他头顶上盘旋许久,直到他额头的虚汗洇湿了地砖,才听见梁素叹了口气。

“办法嘛也不是没有,但董阁老啊,你可知道,这次我帮你,是要冒很大风险的。”

董钰松了口气,连忙道:“只要梁公肯帮忙,就是把我这把老骨头榨了都行!”

梁素脸上带了些许笑意,语气却十分严肃:“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若这次贤孙女还不配合,老夫可真就无能为力了。”

董钰忙不迭点头:“自然,自然,这次我一定亲自去教训她,绝对让她听话配合!”

刑部天牢。

董钰被狱卒引着,穿过一排排阴暗湿冷的囚室,最后在一还算宽敞干净的囚室前停下。

囚室地上是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靠墙处有一极窄的小床,上面的棉被都破了絮,董镜湖就在那棉被缩成一团,半阖着眼睛,静静地蜷着。

他的孙女,从小锦衣玉食,被他捧在手心里宠着,如今,怎么落到这般境地了啊!

董钰一见到董镜湖眼眶就湿了,心痛难耐,扶着牢门栅栏哽咽道:“镜湖啊,爷爷的镜湖啊!”

董镜湖抬头,看见董钰,吃了一惊,马上也红了眼睛。

她掀开被子,连鞋都忘了穿,赤着脚就跑向董钰。

“爷爷,孙女不孝,让您担心了!”她隔着栅栏握着董钰的手,泣声道。

爷孙俩相顾而泣,久久不能言语。

旁边那狱卒见状,咳了一声。

董钰擦干眼泪,镇定情绪,换上严厉的表情,开口道:“镜湖!你要知道自己不孝,这次,就一定要听爷爷的!”

董镜湖点头:“爷爷,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我都答应您,毕竟....孙女也没什么也能为您做的了。”

“别说那晦气话!”董钰厉声道:“镜湖,爷爷真后悔送你念了那许多书,才让你倔成这样!”

董镜湖意识到什么,往后退了退,道:“爷爷,若还是让孙女昧着良心,干那让别人顶罪的事,那孙女还是不从。”

“你啊!”董钰恨铁不成钢,叹气道:“放心吧,这回不让你昧良心。”

一听这话,董镜湖稍稍放了心,马上又疑惑地问道:“那是如何?”

董钰道:“你的罪是没法改了,但梁辅臣已经答应爷爷,到时候就在死刑犯里面物色一个跟你容貌相似的,替你上刑场。”

董镜湖一惊,觉着此举过于胆大包天,况且,凌迟之罪和死刑又不同,平白让一刀就能了事的人受那许多罪过,那有怎么能行?

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董钰道:“你放心吧,倒时候让行刑的人下手狠点,几刀就毙了命,就说了失手了,谁又能追究!镜湖啊,我管你叫祖宗了,你可别再固执了!难道你当真让爷爷这把老骨头把发人送黑发人?!”

董钰这些天来劳心劳神,惊惧交加,人像老了十几岁,肉眼可见地灰败起来,董镜湖看着爷爷的样子,听着爷爷的哀求,就算明知不妥,也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只好咬着唇,点点头。

刑部衙门口外,一顶轿子停在隐蔽处。

一只白嫩的小手轻轻拂开轿帘。

芊芊注视着董钰离去的背影,对站在一侧的宋灵毓道:“你说梁素这回又给董钰支了什么招?”

“如今的状况,怕是只能李代桃僵了。”

宋灵毓穿着苍青色长袍,如玉般的面孔在冰天雪地中更显白皙,说话时有白色的雾气溢出,鼻尖和脸颊冻得有些发红。

来的时候让他坐暖轿,他说此举失礼,非得站外面,结果冻成这个雕样。

芊芊摇摇头,道:“朕要上场了,快进去吧。”

宋灵毓一礼,这才跟着暖轿进了衙门。

....

芊芊见到董镜湖时,她正坐在床上,靠着墙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似乎没料到还能有人来见她,而刚答应了爷爷瞒天过海李代桃僵,忽然又见到皇帝,她又很是心虚,愣了好一会才下地行礼。

女子很瘦,细白的手从宽大的囚衣袖子中伸出来,交叠在额头叩拜,手上是白日里戴枷锁留下的红痕。

皇帝许久没有出声,董镜湖心中忐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许久,布料摩擦的声音响起,面前一暗,竟是皇帝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陛下....”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

“董镜湖,你抬头看朕。”芊芊道。

“.....罪妇不敢”

“朕恕你无罪。”

董镜湖缓缓抬起头。

她对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在太极殿上时,因距离太远,又因不敢直视天威,她其实并未看清皇帝张什么样。

少女穿着朱红色常服,头发绾做单螺髻,首饰简单,只有一个衔珠龙发簪昭示了她的身份。

雪白的脸颊上还有些婴儿肥,眼睛像小鹿一般圆而大,看着她的时候眼神清澈,蹲在地上小小一只,和这世上万千少女没有什么区别。

这一瞬间,董镜湖有些恍惚,猛然想到,这位皇帝也不过才十四五岁。

“董镜湖,”少女皇帝平静地开口道:“朕问你,你甘心吗?”

董镜湖:“......”

从入狱到现在,有人嘘寒问暖,有人横加指责,爷爷找了人替她顶罪,甚至找了死囚徒冒充她。

但是,从没有人问过她甘不甘心。

不是甘不甘心为救被人而获罪,而是甘不甘心就这样承认自己有错,自己该死。

“董镜湖,朕知道董阁老去求了梁素,朕也知道,梁素权势滔天,他许诺的办法也许可以做到。”

“但是,”芊芊直视着董镜湖:“你愿意从此背负着罪名,永生活在阴暗之中吗?”

董镜湖浑身一颤。

皇帝,竟是什么都知道!

少女的眼神透彻的吓人,董镜湖只感觉隔着胸膛,自己的心被她看得一干二净。

她有一瞬间的精工,但在这个认知之后,那久久被她压在心底的不甘,忽然爆发了出来。

皇帝在太极殿上说过的话再耳边回响起来。

“为何男子防卫致歹徒身殒,就判无罪,而女子就要处以极刑?”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女子注定低贱,连刑法上都不配和男子平等?

当时在太极殿,董镜湖确实有一瞬间分外认同这句话,但与芊芊不同,她生长与这个朝代,知道皇帝的质疑在这个朝代根本不允许存在,更不用说让女子在律法上和男子平权了。

但如果听从梁素的话,找人替死,那她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有罪,以后永生不能再以董镜湖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活于世上。

可那样,又有什么意思?

“董镜湖,朕问你,敢不敢赌一把。”

她抬头,隔着铁栏,看见少女皇帝向她伸出了手。

“陛下.....”

“敢不敢,和朕,一起颠覆了这不合理的纲常!”

冬日的雪光从小小的一方铁窗中落下,给面前伸出的手镀上一层奇异的光。

那双手,和自己的一样,纤细而白弱,那样脆弱,但看上去,却又那样充满力量。

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充满胸膛。

董镜湖深深吸气,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放入皇帝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