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宫廷规矩实在是繁复,待皇帝与宗主两位主角落座,大宴正式开始,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说来更巧合,开宴前方才骤然下起瓢泼大雨,天色突变,待开宴鼓锤响时,雨又奇迹般地停了。
太极殿里所有人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惊呼之后,都不由得赞叹是神迹显灵、天佑大邺,恭维奉和声此起彼伏,响彻了半边皇宫。
哪怕扶窈已经找借口提前离开,不在太极殿里,也能清晰地听见些词句。
太极殿聚满了人,周围一圈的宫阁却连灯都未点,黑漆漆一片,全用来衬着主殿的金碧辉煌。
唯独东侧一间小室缀了夜明珠,勉强能看清室内情景。
阙渡一踏进来,四面便射来十几道飞刀。
这点中阶灵器自然伤不到他,然而轻易躲过时下意识露出的熟稔,已全然不见那冷面官吏的伪装。
比起伤人,倒更像是一场戏弄。
阙渡站定后,干脆直接去除了易容术,觑向正坐在太妃椅上的少女。
那一身水红,在暗处时,被夜明珠的光照耀着,仍泛出淡淡盈色,如最上好的玛瑙。
他凝眸,声音冷沉:“为何不等大宴结束之后?”
阙渡亲身乔装,顶替了他人身份潜入这场大宴,自然是有要事要做。
分秒,都很重要。
扶窈临时叫他出来,全然打乱他的计划。
“因为我也很忙,出来是要办件重要的事,顺便就叫你过来一趟,把我们之间的疑惑解了。”
容大小姐显然是绝对不会跟他换位思考的。
她甚至都懒得看他,拨弄着手里一颗小巧的金珠。
而如此金珠,在这一方宫阁里比比皆是。
阙渡自然识得。
——这是三皇子一门客最爱用的信物。
这金珠落在扶窈手里,倒不见得她与三皇子有多深的联系,只能说明,这一间宫室里的下人,都是三皇子党派的势力。
再看扶窈桌边那垒起的糕点、甜果,和御前才有资格享用的茶水——
三皇子着实尽够了地主之谊。
扶窈端详了半天那金珠,又看了看手里的请柬,终于开口:“我的请柬,和你有关吗?”
阙渡愣了下,似是没想到她问了个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无关。”
他答得太过斩钉截铁。
而且,这种事,阙渡确实没必要骗她。
……所以这张请柬的来源,又成了一个疑云。
路云珠当初救场时,口口声声说,是宗主命俞澄师兄从皇宫给她送过来的。
她便先入为主,觉得这是顾见尘的手笔。
然而,开宴前,扶窈便瞥见另外两个修士的请柬,上面都有云上宗专用的式样。
大宗修士的身份,无论在哪个地方,都会彰显出来。
可是她这张请柬上没有。
若非阙渡冒充哪个官吏身份,要让她进宫,在这宴上利用她一回。
那……还会是谁呢?
心中隐有答案,扶窈按下不表,起身,对阙渡淡淡地说了句“你走吧”,便提着裙子向侧边的矮门走去。
然而她刚弯腰踏出门,脚边一道残影闪过。伴随着微弱的鸣叫,小水洼被踩得飞溅,泥泞全都打在了她的裙摆上。
不一会儿,便有婢女火急火燎地赶来将那造成祸端的猫抓住,唰的跪在地上,道歉时脑袋几乎都要埋在地上。
“对、对不起,容修士……这是后园的几只猫争抢起来,奴婢一不留神,就让它冒犯到了您……”
说到最后,那婢女几乎要哭出来了,肩膀一直瑟瑟发抖。
“无事,让人给我拿一套换洗的衣裙吧。”
扶窈意外地好说话,不但没有让人将那只不长眼的猫扔掉,反倒蹲下身,凑近了看婢女怀里的小猫。
脸上还有血,看来是跟人打架打输了。
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明明接近奄奄一息,却能清晰看到眼底的求生欲。
扶窈与这只小东西对视片刻后,忍不住伸手摸了它一下。
然后便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药瓶,撬开木塞,倒出些泛着珍珠光泽的粉末,让婢女喂给猫。
她丝毫没有自己正在暴殄天物的自觉,见那只猫迅速舔完了粉末,才起身,准备先回宫室里。
一转身,便撞上了少年那双幽潭般的眸子。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阙渡的眼神,似乎比方才冷了一点。
“为什么?”他突然道。
扶窈都没反应过来:“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阙渡顿了一下,“要救它?”
“……?”
少女疑惑地睁大杏眼。
这是什么鬼问题啊?
若说答案,扶窈当然可以列出个一二三——
在三皇子的地盘上,她不吝于卖个乖给人看。
况且,那只猫眼睛里的东西,她很喜欢。
也可能还有一点原因,是她正在绞尽脑汁想别的,懒得跟一只小东西计较。
但是。
这些话,有什么必要说给一字一句说给阙渡听吗?
太奇怪了吧。
或许是察觉到她眼底浓浓的狐疑,又或许是自己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些,阙渡猝然避开她的视线,垂下眼。
出声,似是解释方才那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嗓音还浸着淡淡的讽刺:
“——和大小姐之前说的做的,实在自相矛盾。”
扶窈还得再想一下,才想得起来,阙渡指的是她曾经回答他的,只对有利用价值之人好脸色的那段话。
扶窈深吸一口气,双手抱胸:“那我再修改一下上一回的措辞好了——”
“本小姐心情好的时候,无论对方有没有利用价值,都乐意好好对人家。”
“至于你,看到你,我心情就不好了,行吧?”
如果容大小姐没记错的话,这还不是他第一回提起了。
她实在不明白,阙渡为什么会三番五次地在意这件事。
若说嘴欠非要损她一句不可,不像阙渡的作风。
他一向寡言少语,若是真厌恶她,应该会等着日后多捅她两刀,而非在这里得一些口舌之利。
白雾适时出声:“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都是第一次见面,你对猫,对路云珠都挺好,就是对他不好,若是对他也好些,你们肯定不至于现在这样。所以我说,最开始给你布置的任务,其实是最适合——”
“……你闭嘴吧。”
扶窈听不下去了。
退一万步说,被区别对待是天煞孤星的宿命。
活了十七年,阙渡早就应该习惯了才是。
要真忿忿不平,也该先忿忿一下,为什么同样天赋异禀,林知絮是天命之女,而他还要在这里滚打摸爬。
——根本不应该纠结她对谁笑对谁好根本就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啊!
白雾委屈:“这是我综合剧情、大魔头行为习惯、你们的宿命纠缠程度等一系列事实做出的最佳分析。”
“你的最佳分析还让我去攻略阙渡,说他最终会爱上我。”扶窈凉凉地道,“少分析两句吧。”
“…………嘤。”
由于被白雾吸引走了注意力,等扶窈回神时,阙渡已经跟她擦肩而过,径直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才冷淡地抛过来一句话:
“我今夜要查件事,不回府了。”
扶窈:“噢。”
看来是清晨时被她问了行踪没答上来,为表诚意,这次还专门提前给她汇报了一回。
至于他要查明的事,虽然没说,但她能猜到,约莫就跟那追杀的仇家有关。
那可是着实是当务之急。
等大魔头的人走远了,白雾才惊叹道:“这才一日,他就已经进展到这种地步了?这么看的话,阙渡完全不需要你帮忙才对。”
“他需要我不给他的仇家帮忙。”
少女轻轻吐字。
——能进展得这么顺利,全因为她没有捣乱。
若是她拿断肠毒干扰大魔头,提前找出他的仇家。
不说合作了,单是给人通风报信,就足够大魔头吃几轮钉子。
万万不可能是现在这副情景。
经络恢复,的确足够让大魔头媲美中上阶的修士。
可若涉及到政事,绝非简单地用实力论高下。
他失去的记忆,和这十尺高堂上数不清的利益牵扯,仍是掣肘。
若不是她对阙渡实在是有大用,大魔头早就在护城河底下,反过来把她给一剑穿心了。
相比较白雾对阙渡私底下的任务这么感兴趣,容大小姐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横竖他要做什么,也逃不过那道生死劫。
只要她能避开成为祭品的命运,再拉着阙渡前往瀛洲极北。
一切就完成了。
白雾明显还想跟她说点什么,但宫室外脚步声渐近,婢女已经捧着崭新的金彩绣绫裙,从矮门进来。
“……奴婢伺候您更衣。”
扶窈却并不着急换下这身被污泥弄脏的服饰,反而放轻声音,柔柔问道:“我方才让那管事递给三皇子殿下的信笺……如何了?”
婢女的脑袋埋得更低了:“奴、奴婢卑微,不知道太多,不过听公公说,殿下已经过目了。殿下还、还似乎要让公公转告您——”
“他一定会准时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