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本月十五日,大吉,诸事皆宜,云上宗宗主择良时进京。

整座京城都弥漫在仙人莅临的氛围中,热闹非凡,唯独那向来便纸醉金迷的天水阁异常寂静。

天水阁位于盛乐里边,比邻王侯将相的府邸,一房千金难求,如今却全被一人包下,大手笔奢靡得令人咋舌。

偌大浴池以白玉为底,金石作屏,又引入绿竹式样的水渠,宛如一汪天然温泉。

扶窈悠悠转醒时,外边大雨暂歇,天光微亮,已经接近清晨。

或许是太累了,她竟直接在温泉里睡了过去,还一睡就是这么久。

白雾混在那蒸腾起的雾气中,若非它出声,扶窈都没发现它已化作了实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晚点吧。”扶窈慢吞吞地道,还带着还未彻底消去的倦怠睡意,“我现在可没有精力应付他们。”

反正,云上宗的弟子们,应该不想在迎接宗主的时候,看见她这般身份尴尬的人出现在那儿。

她也懒得分出心神,与那群不必要的人周旋。

如此一拍即合,就算发觉容大小姐夜不归宿,也没人会催着她回去的。

比起那些与她无关的热闹,扶窈还是更关心月圆之夜的那些变故。

少女闭上眼,任由热气吹拂脸庞。

理了理脑子里缠绕成死结的乱麻,回想着那一桩桩怪事,终于有了些思绪。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出了这个局,才能大约想明白原因。

她低而轻地喃喃出声:“那心头血,不只是为了保护阙渡,也是为了抑制他体内的灵力,或是其他东西……对吗?”

所以,当她硬生生剖走其中一滴时,三分之一的禁制解开,那混沌之中,便响起一道如同枷锁破碎的声音。

紧接着,三分之一被压抑的灵力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足以令阙渡逆转局势,重新占回上风。

而且,看妖魔们敬畏又垂涎的表情,这灵力,也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邪性得很。

“……”

白雾沉默。

冗长的寂静后,它道:“我没有这方面的信息,但似乎,你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很好,这一回轮到容大小姐沉默了。

心头血为什么要抑制灵力,那些灵力又是从何而来,是否跟阙渡的真实身份有关系……

这些问题,都是无解。

更重要的是,连白雾都丝毫不知大魔头身上的谜团,那她对阙渡的了解,就变得更加少之又少了。

“那下一回,再有像月圆之夜这样的机会……会是什么时候?”

“时间不算特别清楚。”

“只知道是他离开护城河的那一年中,在一场‘经年不散’的冬雪中险些遭遇不测,又大难不死地逃过一劫——”

一年内,冬雪中。

还是经年不散,应该不是普普通通的冬天。

这消息虽不如月圆之夜一般具体,但范围也足够小了。

况且,扶窈有些好奇,会是什么样的幻境,能绊住到时候已经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

她可真想见识见识。

“但可能是见识不到了,除了整体走向和节点还在所知的范围内,其余的,可能全部都跟我知道的不一样。”

白雾举了个最简单易懂的例子——

原本命运中的“两年后”,阙渡不只是能反噬妖魔,而且是他直接把护城河底这些玩意全部吞干净了。

其以一敌万的实力,可见一斑。

可是昨夜,阙渡虽同样能反噬,却只是吞了河面上那些马前卒。

他并没有真正摧毁和吞噬整个阵法,只是借此震慑住了阵眼里剩余的大魔,让它们不敢轻举妄动,避免了一场酣战。

所以说,虽然阙渡好像确实打开了禁制,平白增涨了一大截修为。

但或因为时机未到,或因为他无法吸收融合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灵力。

总之,没有到那真正能搅出腥风血雨的程度。

由此可见,整个剧情都发生了偏移,细节已经跟白雾能告诉她的截然不同。

虽让很多事情都超出了掌控,但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个好消息。

若阙渡现在已经到能屠云上宗的地步,那扶窈就是使劲浑身解数,也绝对不可能再威胁到他了。

更别提把他逼入濒死的境地。

屏风外,脚步声渐近。

扶窈撑着浴池沿起身,并未着衣,只用蚕纱覆体:“药膏在进来左手边第三格。”

那人停在门栏前,顿了一下,并没有听从她的吩咐。

她偏过头,隔着那微透的屏风望过去。

少女纤细轻曼的身影打在屏风上,对方似乎意识到什么,后退了几步。

以至于扶窈没来得及看清来者是谁。

然后,对方便主动交代了答案。

少年启唇,语调带着些绷紧的冷峻:“内外戒严,我进不去,你的丫鬟也出不来。”

“……”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扶窈下意识裹紧了些。

见她不说话,阙渡停顿片刻,又有意无意地打破了这一瞬略微尴尬的沉默,道:“这里的管家之前就托我问你,要不要人服侍。”

“算了,我自己上药。”扶窈抬眸,“你出去吧。”

大小姐丝毫不掩饰自己一把人用完就翻脸的秉性,最后几个字,不耐烦的情绪溢于言表。

大魔头当然也懒得跟她计较,闻言,啪的把门合上。

扶窈让阙渡回去找熟悉的丫鬟来,自然是为了给她蝴蝶骨那被磋磨破皮的伤上涂祛疤膏。

而不让这里的人来,则是因为扶窈知道天水阁跟云上宗联系匪浅。

昨日之事,扶窈并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

包括她身上这异常的伤口也不一样,都需要遮起来。

所以,见状,只能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容大小姐劳烦一回,自己给自己上药了。

半个时辰后,扶窈推开门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手里的丝绸扔给阙渡:“那就只剩你给我擦头发了。”

她手臂酸痛,抬都不想抬起来。

阙渡望着那片丝绸,再看向大小姐垂落至腰、繁多如瀑的青丝。

“……”

“你没说过我还要做这种事。”

阙渡攥住丝绸,模样相当冷淡。

扶窈却已经越过他,坐到了窗边的榻上,闻言,头也不回,语调还是懒懒的,似乎一点都没把他的不悦当做一回事:“那就现在说吧。”

连白雾都诧异,若说之前是她强势,那如今平等交易,哪有把人呼来唤去的道理?

白雾:“你多少还是……”

“怎么,在杀人未遂之后,要刷一把他的好感吗?”扶窈悠哉悠哉,“总归,就算不差使阙渡,他肯定也想弄死我。”

那还不如趁阙渡忍着的时候,把人物尽其用呢。

容大小姐平生最拿手的,恐怕就是得寸进尺了。

不仅让大魔头帮她擦干头发,还有闲心对着他的手艺挑三拣四。

“……嘶,轻一点,别把我头发弄断了。”

阙渡连应都懒得应,手上的力道却放轻了些。

从他这个角度,一垂眸,就能看见少女细白柳颈,顺着往下是秀骨香肩。跟屏风上被拉长的影子相比,少了几分过度的纤瘦,更添珠玉般的莹润。

她涂的药膏需要厚敷,黏在布料上难受。因此亵衣并非贴身,而是有意大了一圈,视线落下时,隐约能看见蝴蝶骨起伏的弧度。

——便同她那张脸一样,无处不精妙,无处不如鬼斧神工。

手指捏皱丝绸,阙渡将其扔在一边,退了一步,兀自道:“好了。”

扶窈摸了摸半干的青丝,也没再使唤他,视线顺着窗棱望向外边,俯视着盛乐里的十里长街。

或许是因为天光初亮,街上几乎没有行人,竟有几分冷清。

阙渡突然问:“我之前做奴隶的时候,是在哪儿?”

听他语气,大魔头恐怕已经有了猜测,只是还需要最后确认一下。

“东街尽头的靖北王府,已经贴了封条。”

扶窈答。

这一回,她倒是真真没有任何隐瞒。

扶窈也不怕阙渡要去王府里看一看详情。

反正已经物是人非,什么都没留下了。去见一面,除了确认她说的是真话以外,并没有别的作用,有利无弊。

不过,话题说到这,扶窈突然想起来自己命人在盛乐里外贴的通缉令。

那可是她提前准备给大魔头的惊喜。

很显然,后面也派上了大用。

“我之前给你下了能让易容术失灵的术法,解除的口诀写在纸条上,夹在我的话本里,回去你自己拿。”

阙渡隔了片刻,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这一侧盛乐里戒严后不再有人出入,另一侧,那条从城门口通往皇宫的参天道上,却是人满为患,工匠宫人们都在加紧完善着这沿路四周的布设。

这么多修士都已经陆续进京,却没有一个见过天颜。

更没有人,竟能获得如此尊崇的地位,踏参天道进京,让这凡尘间万万人之上的帝王亲自接见。

要知道,凡人虽低修士一等,但皇室嫡系的血脉,出于各种原因,可是地位与修仙大能们平起平坐的。而那些大能们,那个不是眼高于顶、目下无尘?

不过,一想到来者是天下第一宗的宗主顾见尘,一切都说得通了,也绝不会有人质疑这规格太隆重。

云上宗的名号,就是在凡尘里,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老百姓们不了解蓬莱三岛上修仙界的事情,都以云上宗代指整个修仙界。

“你应该去当个修士。”

扶窈突然道:“你要是拜入云上宗,下一回宗主进京时跟在他身边的,肯定就是你了。”

这一回,是那个一直活在谢霜袭等人口中的大师姐。

而从路云珠之前的说法可以看出,阙渡的天赋,定然足以与这一位天命之女媲美。

若他能进云上宗,必然很快就会崭露头角,成为当仁不让的绝世天才。

可惜,都只是如果而已。

她只是随口一说,当然不指望给大魔头指了这条“明路”之后,大魔头就会放弃前尘,潜心修炼,把当云上宗下一任宗主作为己身目标。

果然,阙渡也并没有把这话听进去,短暂沉默后,他声线漠然:“——没兴趣。”

功名利禄瞧不上,得道飞升没兴趣。扶窈也不知道大魔头这一生到底想做什么,难不成就是单纯地来当一个天煞孤星,让这个世界哀鸿遍野吗?

当然,她只是想想,还没有傻到要去问阙渡。

擦干头发,便是穿戴梳妆,又要耗费大把时间。

扶窈视阙渡如无物,慢吞吞地做完这一切,这才转头看向他。

少年靠着屏风,闭目养神,又或者是在想事情。

容大小姐走近他,仔细扫过少年这一身夜行衣似的墨黑衣袍,和腰间挂着的令牌。

她缓缓开口,说出的话却绵里藏针:“从这里来回一趟,你好像用了三个多时辰,需要这么久吗?”

阙渡睁眼。

对视那一刻,百分之九十的笃定变成了百分之百。

而且,头一回,大魔头好像不敢看她一样,移开了视线。

不等扶窈再追问,阙渡抬手,隔空取过那之前给她擦头发的丝绸,扔在她身前:“你先穿好再说。”

然后就走了。

……就走了!??

听见关门的声响,扶窈才缓过神来,攥住那落在她身前的丝绸,略一思索,喃喃自语:“他竟然回答不上我,甚至还转移话题,那岂不是——”

白雾突然出声:“有没有可能,他不是转移话题?”

扶窈:“?”

白雾:“?”

白雾提醒道:“你只穿了里衣……”

“可这不是该遮的都遮了吗?”

大小姐侧身照了下铜镜,实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不知凡尘规矩如何,修士之间尚且有双|修一术,男女大防并不严苛,平日打斗时也不便着繁缛。她着里衣长裙,不见外人的情况下完全没有问题才是。

实在不明白大魔头到底在想什么。

扶窈懒得揣测,话锋一转:“阙渡腰间那个玄色镶金边的令牌,上面还刻了几个篆文,你知道是什么吗?”

“——有点像都督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盛世国土辽阔,自然就分作许多区域,一区域军事之首,是为都督。

扶窈虽不清楚这凡间的权力分配,但听白雾一解释,立即便感觉到,这令牌所代表的绝对是非同小可。

阙渡外出这一趟……不会就是为了这个玩意吧?

白雾一个一个检索着可能性:“……也许是他拿云上宗的令牌骗来的。”

“修士绝不可能插手政事,这一点谁都明白。”扶窈抿起唇,道,“再看吧。”

直觉告诉大小姐,这件事牵连的是朝堂之上那些权贵,与他们之间的纠葛无关。

不过……

“他竟然没有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藏起来。”

竟然就大大方方地挂在腰间,展给她看,实在不像阙渡往日警惕到极致的作风。

着实令人诧异。

白雾也不说话了。

直到扶窈已经结束了这个话题,开始涂口脂,才突然听见它故作深沉的声音。

“该不会他本来想藏起来的,但一回来就撞见你沐浴,一下子就心神不定,把这件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吧……”

“闭嘴。”容大小姐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凉凉地道,“你说话越来越不靠谱了。”

作者有话要说:cp粉:是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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