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九七八年,夏。
大柳树村村东头陆家,村民陆铁林的媳妇田桂花,正低头在院中的大杨树下理豆角,一大把刚摘下的新鲜豆角,掰了头去了尾,然后折成一小段再撕个丝,攒下一大把后,一起丢进地上的塑料盆里。
她一左一右各坐了个人,左边的是跟她一样留了齐耳短发的妯娌崔明丽,右边的则是年轻几岁,把长发在后脑攥了个髻的小姑子陆玉霞。
两人也不帮忙,悄悄对视了眼后,小姑子陆玉霞先开了口,“周知青长得俊,有文化,家还在沪市那样的大城市。二嫂,不说萍萍了,就是我,要能年轻二十岁,那我也喜欢,也想嫁!”
“但孩子目光浅只能看见眼前,咱们大人可不能也只看眼前。”
“周知青那样的条件,他能真心喜欢咱萍萍吗?咱萍萍确实漂亮,但再漂亮也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丫头!”
“再说,周知青是沪市来的,听说家里爸妈哥姐都是工作人员,就算他是真心喜欢咱萍萍的,他家里人也未必能接受!”
崔明丽忙跟着道:“其实周知青要是能一辈子留在咱大柳树村,那萍萍嫁给他也不是不行。但我听说他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考,他要是真考上大学,那肯定是要走的。”
“他走了,咱萍萍怎么办呀?”
“而且他是去读大学的,到时候学校里那么多同样是大学生的优秀姑娘,他还能记得咱萍萍这个乡下丫头吗?”
田桂花理豆角的动作停了,眉头紧皱着,长长叹了口气,“我和她爸也是这么说的,但萍萍这丫头迷了心窍了,我……”
“小姑娘嘛,一时头脑发昏也是有的,这种时候就要看大人的了!”陆玉霞打断田桂花的话,道,“二嫂,为着萍萍一辈子的幸福,你和二哥可不能心软由着她胡来,要不然最后她被抛弃了,那真是要丢尽咱老陆家的脸的!”
“我跟你说,好好说她要是不听,那就把她关屋里不许出门!另外咱们再发动亲戚邻居赶紧帮着相看,找个咱这十里八村知根知底的,早点儿把她嫁出去就好了!”
崔明丽:“我娘家倒是有个侄儿……”
就在这时,陆家篱笆小院的木门突然被一脚踹开了,背着满满一背篓喂猪草的陆萍冷着脸走了进来。
“哟,萍萍回来了啊!”崔明丽笑得有些不自然。
陆玉霞看一眼二侄女,却是一脸坦然,“萍萍啊,你回来的正好,我们正在说你的事呢!”
陆萍放下喂猪草,大步走到大杨树下,她也不蹲下跟长辈齐平,而是就这么居高临下地发问:“说我的事?说我什么事?”
陆玉霞皱了皱眉,心下有些不快。
崔明丽却没管那么多,摆出一脸为陆萍好的面色道:“我们在说你跟周知青的事,萍萍啊,你年纪轻经历的事少,这男人啊,尤其是像周知青这样的男人,咱们乡下姑娘那是真不能想!”
陆玉霞跟着接话,“他是读书人,又是沪市来的,跟咱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现在喜欢你,那是因为在这乡下他没有更好的选择,等以后他考上大学出去了,一出息肯定分分钟把你踹了!”
田桂花看着自家闺女,十八岁花骨朵一样的年纪,皮肤雪白,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编成了两条麻花辫垂在两边胸口处,因为天儿热两颊微红,额头鼻尖也带着细小的汗珠,不是她王婆卖瓜,那真的是漂亮,十里八村数一数二的漂亮!
自家孩子,田桂花自然是觉得她谁都配得上,但周知青……
田桂花知道闺女喜欢周知青,但为了闺女好,她只能硬下心肠,“萍萍,以后你别去见周知青了,你们不合适。”
又道:“我会找人帮忙介绍,给你找个男孩子好,又知根知底的婆家。你年纪也不小了,平常自己注意着点,别传出于名声有碍的话来。”
陆玉霞点头,“萍萍你听你妈的,以后别去跟周知青见面了,不然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人家男方知道了要不高兴的。”
崔明丽也点头,“是啊萍萍,我们都是为你好,你可千万不能不听话啊!”
为她好。
是啊,他们都是为她好,觉得她和周清昀一个是城里有文化的读书人,一个是土生土长上不得台面的乡下丫头,觉得他们不般配,所以想方设法拦着她和周清昀在一起。
她不答应就是不听话,她反抗就是脑子昏头,她只有乖乖听他们的才叫懂事。
想到前世自己不答应没用,反抗更是被直接关进柴房锁了起来不给饭吃,后来家里人还威胁,她要是不乖乖听话就去打断周清昀的腿……
所以最后她只能听话。
说尽狠话跟周清昀分了手,听从家里安排,嫁给了隔壁徐家村的徐天雷。
徐天雷倒是真心喜欢她,可偏又是个耳根子软还怕妈的,婚后她被婆婆磋磨被小姑刁难,徐天雷只敢背地心疼,面上却从来都是一声不吭。
及至后来她连续流产两次,伤了身体很久都怀不上后,徐天雷态度就也变了,虽然没跟她离婚,但却偷偷跟村里寡妇滚到了一起,还是那寡妇大了肚子找上门,她才知道这事儿!
她自然不肯再跟他过下去,结果闹了离婚回到家,她妈抱着她一个劲的哭,她爸却埋怨她当年昏了头非要跟个知青好。
说要不是她糊涂干出这种事,家里也不可能匆匆把她嫁了,要是慢慢寻摸人家,肯定能让她嫁个好的!
小姑和大娘也来了,两人你一嘴我一嘴的竟是说反正她也不能生,离婚了不好再嫁,再嫁了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还不如就跟徐天雷好好过,到时候把那寡妇的孩子抱来当亲生的养。
她当时气疯了,冲去厨房拿了菜刀,陆玉霞的胳膊被她砍了一刀,崔明丽的小腿则被她剁开了花。
干了这事,娘家自然是待不下了。
没等她爸开口,她自个儿就提着菜刀出了门,娘家不能待,徐家她当然也不会再回去,她提着菜刀一路往东,走到了早已破败,许多年没待过人的旧知青点。
她想起周清昀,那个她十七岁遇见,十八岁跟她互相喜欢的年轻男人。
他早已经走了。
她在十八岁那年秋天匆匆嫁给徐天雷,他在次年夏天参加高考,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沪大。
他走之前,曾叫弟弟给她带过口信,说以后她要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去沪市找他。他不仅告诉了她考上的是哪所大学,还把他家地址都留下了。
但,她真的能去找她吗?
不管怎么说,当年是她提的分手,是她对不起他,他真的愿意帮她吗?
这么多年过去,他应该早就成家了吧,她这会儿过去,肯定会影响到他。
还是算了吧,别去打扰他了,如今年头不同早前,她自个儿也能走出去的!
陆萍这样想着,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她不禁想,当年他们要是没分手,他考上大学后会一如既往对她不离不弃,还是一朝出头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甩掉?
可惜啊,这世上没有如果,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泪眼朦胧中她眼睛越来越花,然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再醒来,就是她拿着镰刀在山坡下割猪草。
她重生了,重生回到十八岁,刚刚和周清昀互相喜欢的时候。
她喜欢周清昀,从他下乡来到他们大柳树村,她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喜欢了。
他和村里的男人不一样,他没有黝黑的皮肤壮硕到吓人的身材,也不会大夏天光着膀子端着饭碗在门口狼吞虎咽。
他高高瘦瘦皮肤白,模样清俊性格温和,他穿白色或者军绿色衬衫,黑色或者军绿色长裤,永远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不止她喜欢他,村里很多女孩都喜欢他。
但他却好像谁都不喜欢,不和村里的女孩们接触,也不和知青点的女知青多说话,他永远是该上工就老老实实上工,不上工的时候要么窝在知青点,要么就一个人到山上看书。
她就是在山上和他遇到过两次,尤其有一次是他被毒蛇咬了,她帮他处理了伤口,后来又让小弟给送过两回草药,他眼里才看见她的。
他们说是互相喜欢,但其实私下接触并不多,就是她让小弟给送过两次吃的,而他则让小弟给她送了条丝巾,又买过两回县里的小点心。
不过他们本就没想瞒着,所以她家里人和知青点的人很快就知道了。
而知道后,她爸妈一开始其实也没强烈反对,因为周清昀为人正直良善,干活也从来不偷懒,她又长得格外漂亮,所以她爸妈没觉得周清昀不好,也没觉得她很配不上。
是小姑和大娘三番五次上门“好心”相劝,她妈动摇了,她爸也彻底不答应了。
有了前世的经历,这辈子陆萍自然不会再跟家里硬碰硬,她一个姑娘家,没人帮忙的话硬碰硬就是又害自己又害周清昀。
想到周清昀,陆萍心里有点难受,因此脸上就也带出了几分,她没说话,只轻轻吸了下鼻子,然后就直接回屋了。
看着二侄女高挑纤细的背影,陆玉霞在心底感叹了句俊,但开口时却带着不满,“二嫂,我看萍萍这孩子你得再多教教了,遇见长辈不叫人,你这亲妈跟她说话也不搭理,这么坏的性子还得了?”
崔明丽也说:“是啊,在家里还好,但要是去婆家也这样,哪有做婆婆的喜欢这样的儿媳妇?”
陆玉霞附和,“是啊,这……”
“行了你们俩,她心里正难受呢,哪能顾得上那么多!”田桂花语气不好的打断妯娌和小姑,道:“你们做长辈的少说两句吧!”
陆玉霞撇撇嘴,崔明丽则翻了个白眼,终于收声不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啦!
太久太久没写了,复健一本,尽量争取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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