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乔镜

“沐知景,你疼吗?”叶晨微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小鹿眼,问他。

一如多年前,女孩一边轻柔地为小狐狸涂药,一边问:“小狐狸,你疼吗?”

沐知景摇头道:“不疼。”

其实当时疼不疼,他已经不记得了。

过去了那么久,留存在记忆里的,只剩下倒在花藤中的万念俱灰,被女孩抱走疗伤时的不耐厌烦,与最后离去时的不舍留恋。

话音落下,他看到少女脸上灿然绽放的笑容:“嗯。”

明眸善睐,不过如此。

他们谁都没再说话,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海听海。

海浪在奔赴,义无反顾。

大海在呼吸,声势浩大,无端宁静。

自觉修为进益的海雕适时发出一声畅快的长鸣。

这一声带着百年老雕的威压,惊飞了远处的一群白鸥。

沐知景甩给它一记眼刀,那海雕此刻全然不怕他,放声长啸,展翅盘旋。

天高海阔,自由自在。

少年慢慢垂下了伸出的手,放过了这只胆大妄为的鸟。

叶晨微在岩石上站起来,极目远眺。

海天一色,闯进她的眼睛里。

而在沐知景漂亮的琥珀色瞳孔里,除了水天一线接,还有一个看海的少女。

刹那永恒。

她属于山川湖泊,属于星辰大海,该是最自由自在的。那常年阴暗的石洞,从来都不该与她搭上关系。

不论理由是什么,都不该。

沐知景握紧了拳头。

叶晨微不知沐知景如何作想,她只是有些逃避将要到来的剧情。

但她也明白,可惜纵使自己再不愿意面对,要来的,该来的,谁都跑不了。

不仅她明白,他也明白。

落入眼中的少女猝不及防回头,对他道:“沐知景,如果以后你会恨我,就只恨我好吗?”

沐知景没有回答她,只是纵身跃入海中:“再不走,要迟了。”

湄海避世,只在每年的五月初物的午夜开启,现在离天晚尚有一段时间。

叶晨微御剑追上,蹲下身,摇摇晃晃伸出一只手:“我带你。”

沐知景沉默。

他没有自己的剑,又一时心软放走了海雕,身上也没有传送符,此刻若想跟着他们,除了被她带着,只剩下游过去。

但是叶晨微不会御剑带人,他也不想麻烦她。

叶晨微知他所想,笑道:“小狐狸,你到我肩上来。等到遇到大师兄他们,你再自己想办法。”

她不会御剑带人,但是带一个伏在肩上的小狐狸毫无问题。

沐知景道:“我身上湿。”

叶晨微不为所动。

他俩僵持了一会儿,沐知景看到少女蹲下来时摇摇晃晃,飞得并不稳,生怕她一个没注意掉下去,最终还是同意了。

他没有直接伸手让叶晨微拉自己,而是游回岸,化为狐狸抖掉身上的海水。

然后被少女抱起。

***

女主人公乔镜并不知晓自己身为天选之女这件事,更不知道作者向来秉持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理念。

她只知道自己是东海渔民的女儿,在大海里出生,在大海里长大。

见过大海平静宁和的一面,也见过大海毁天灭地的一面。

曾经她有把她放在掌心的父母兄长,后来兄长娶了邻家姐姐,从此疼爱她的人又多了一位。

父母与兄长远航之际,每一次都会叮嘱她好好在家里听嫂嫂的话,不要乱跑,保护好自己等他们回来。

他们平平安安地出海,也平平安安地回来,有时候还会给她和嫂嫂带来珊瑚岛处才有的漂亮贝壳与海螺。

用那些贝壳海螺可以做成漂亮的饰品,有时嫂嫂让她拿出去卖,卖出的钱可以去镇上买匹新布做衣服,若还有剩余,便都成了零嘴进了她的肚子里。

日子虽然平淡,但也幸福。

后来嫂嫂怀孕了,父母与兄长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冒险前往东海更深处。

当夜,窗外电闪雷鸣,她与嫂嫂跪在神像前面,祈祷神灵保佑出海的家人。嫂嫂把她揽在了怀里,将狂风骤雨声隔绝。

或许神灵并不会听到每一个人的祈祷,又或许那一夜飘摇在海上的人太多,祂没有办法将所有人都救下。

总之,他们再没有回来。

只剩下不肯离去的嫂嫂与她相依为命。

村里人怜惜这年轻的寡妇与年幼的女孩,时不时会叫小乔镜去家里坐坐,回来时,总会拿着一个篮子,里面装些吃穿用度的必需品。

但她们不能一直靠别人。

自此,东海的浅水湾,多了一个年幼的采珠女。

东海的海水珍珠成色极好,深受皇城的达官显贵追捧,因此有很多商户慕名前来,低价购入,回到皇城再高价卖给首饰铺子。

采珠的女孩风雨无阻,在黎明时来,又踩着月色离去。

大海并不总是风平浪静的,夺走了乔镜的双亲,有时也用狂风恶浪威胁她离开。

不过危险之中,也暗藏机缘。

一次采珠,突如其来的海浪将她卷离东海,阴差阳错送入了仙门弟子尚不能随意进入的湄海地界。

湄海之中有一片彩色的珊瑚林。

珊瑚林中,海水温暖,五彩的阳光呈现出陆地上不会见到的绚丽景象。

柔柔的珊瑚在水波中轻舞,荡漾。

珊瑚林里的时间是静止的,乔镜在那里休息再久,等到出去时,东海的时间也不过消逝了一瞬。

那里成了乔镜一个人的秘密基地。

那一片奇妙瑰丽的珊瑚林,也是真正的故事最开始的地方。

弦月高挂时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来到了这里,躺在松软的白沙中。

夜正浓的时候,这里还是明亮的白昼。

她看到水面掠过几个白色的影子。

不同于平日里见到的白色海鸥,那是几道不甚清晰的人影。

乔镜躲到一大丛红珊瑚后面,透过浮光跃金的水面,恍惚间,与为首的青年四目相对。

很快,另外五道各不相同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乔镜往后藏了藏身子。

那些人……

她走了出来,使劲揉了揉双眼。

她幼时,双亲还在时,曾无数次与她讲过万仙盟。

斩妖除魔,护佑天下的万仙盟。

***

叶晨微看到了清澈的海水中,五彩斑斓的珊瑚丛随着水波招摇,还有女主乔镜那双清凌凌的眼睛。

书中对于乔镜的第一次出场并未过多刻画,反而是借用了一句写花的诗——“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1】

是了,那姑娘生的好看,立在枯骨造就的珊瑚林中,面颊映在五光十色的水下,却是纯净怡然的。

叶晨微心中赞叹,一闪身,挡住了虞柏的视线。

阿黎好笑道:“这是做什么?”

叶晨微一本正经道:“防止虞师兄破坏氛围。”

阿黎:“……”

“你记错了,这里该防的是你的温师姐。”

叶晨微转头:“唉?”

温蕊下意识地皱了眉,目光犀利而危险。

她察觉不到水中少女身上任何的气息,分明是一个普通地不能再普通的凡人。

但若是普通的少女,怎么可能进入湄海地界,又怎么可能身在他们都不敢轻易靠近的湄海珊瑚林中安然无恙?

要不是她还记得佩剑还被自己踩在脚底下,只怕已经挥剑砍过去了。

但这不妨碍她往水中丢符咒。

惊雷符触水即生效,激起一丈高的水浪,送给天上每一位同门一个落汤鸡大礼包。

水中的少女也被蒙了一头一脸的白沙。

只有那艳丽珊瑚,还在水中招摇,似得意,似嘲笑。

被浇完方才回过神来的燕云山叹气,对温蕊道:“下不为例。”

乔镜跌坐在白沙中,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阿黎,温师姐不是破坏氛围。”叶晨微欲哭无泪。

她一把提溜起肩上的小狐狸扔给身后的虞柏,御剑俯冲了下去。

如果这次没记错……

去掉“如果”,这次确实没记错,“嘲笑”完了的珊瑚虫突然变长数倍,蠕动着将毫无反抗能力的凡人少女覆盖。

叶晨微被水面弹到半空中,看着燕云山飞到水里,与凡人少女一起,被层层叠叠的珊瑚虫包围。

叶晨微:“……”

“所以这是独属于大师兄的‘英雄救美’剧情?”她不满道。

阿黎:“……对。”

结结实实掉到水里没有被反弹的叶晨微:“草率了。”

做了错事的温蕊顾不得别的,急急忙忙飞底想要拉起叶晨微。

珊瑚虫察觉到这道惹了自己安眠的气息,愤怒之下,连带着温蕊也给缠住了。

又不待佟安和虞柏反应,直接从半空中将这两个人薅了下来。

叶晨微捂脸。

他们被疯狂繁殖的珊瑚虫拖进海底。

“娘亲给你讲了这么多故事,现在知道什么叫主角吗?”

“最好看的?”

“不,主角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不到结局的那一刻,他/她永远都不会有事。”

“哦。”小女孩脑袋一点一点,似懂非懂。

“一个知道自己命运的合格配角应该怎么做?”

“不知道。”

“不多管主角的闲事,不做无用功。”

女孩狠狠点头:“嗯!”

“……”女子沉默了下,揉了揉女孩的头,揉乱了刚刚梳顺的发,“但是首先要理好因果关系,不放过每一个改变的机会,命运在天定,更在人为。”

叶晨微狠狠一颤,多年前的一段话突然涌进了脑海。

珊瑚窸窸窣窣,竟有些像那时灯下母女的私语。

仿佛冥冥之中,早有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