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女神想收咨询费

通过女神冰析透彻的瞳孔,扶苏仿佛看见自己化成一只没有角的鹿。

在他的身旁,是虎、豹、熊、罴拿着匕首,将他团团围住。

扶苏鹿瑟缩着往后退让,拿着匕首的食客们却步步紧逼。

在他无助的刹那,扶苏鹿忽然想起了父皇,那个被天下人指责为暴君的长辈。

扶苏鹿回头去看,再没有那个让天下人都惧怕的父皇,只有一张凌厉如铁的案牍,静静展示着帝国主人的过往。

当猛兽们把扶苏鹿淹没,扶苏忽然睁大双眼,喊道:“父亲!”

他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扶苏低下头,只看见女神笑吟吟的眼睛,以及眼睛里面的一丝丝无聊。

他许久都说不出来话,虽然父皇还建在,但他总有一种怅然若失。他已经十六岁了,是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在想起父皇时却还是会心怀依恋。

如果父皇不在了……这正是扶苏怅然若失的原因。

叶可语见他垂头丧气,往旁边挪了挪,想让出一个位置给他坐。

她淡淡道:“人外有人,狼外有狼,你父亲不会是天底下最凶狠的豺狼。如果你连你父亲都不敢去斗一斗,你还能斗得过谁?”

扶苏无意识做到叶可语旁边,说:“如果我有坚持的事情,我会给父皇上书,陈明利害关系。”

叶可语翻了个白眼儿:“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如果你父亲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这个时候就应该威逼利诱,让你爹明白他不是武松,不要过于自信。”

扶苏愣了一下,问:“谁是武松?”

叶可语随意回答:“一个打虎英雄,这不重要。”

扶苏抱着长剑默然。他觉得女神也许没说错,但他的道德又束缚着他。

叶可语对他这样的挣扎根本不在意,笑嘻嘻地说:“道德底线只要打破一次,人就会彻底没有道德。你还不知道囚场悟道,等哪天你因为犯事进了大牢,你就知道我在说什么。”

听见这话,扶苏猛然抬头,震惊地看着叶可语的眼睛。

女神她在打开一只危险的漆盒,扶苏的心脏在惊跳。

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叶可语无聊地说:“这个梦好没有意思啊,怎么睡着了也像在补直播时常?不行,我要醒过来!”

听见梦醒,扶苏就慌了,因为梦醒就意味着女神消失。

他立刻说:“女神,我其实是想自刎,然后才梦见你的。”

“为什么要自刎?”叶可语惊奇地看着扶苏,“大哥,你高富帅唉,你竟然要自刎?这还有天理吗?”

扶苏揣摩了一下,把高富帅简单理解为出身高贵。

至于为什么要自刎,扶苏看向叶可语,目光十分复杂。

这都是因为女神你……不对,扶苏及时停下来,这与女神无关,根本原因还是在他自己。

扶苏只好避开女神的预言不谈,详细诉说了一下自己现在的两难处境,以及父皇和老师的对话。

叶可语听了半天,终于明白是扶苏想自杀,被嬴政知道了,嬴政责怪了扶苏的老师淳于越,还要把淳于越车裂。

等等,为什么我的梦里会有家庭伦理情感话题?

叶可语瞥向扶苏,心想:小心老娘收你的咨询费!

不过一个大高个子帅哥失落地望着她,叶可语也于心不忍,就没有提到收费的问题。

叶可语简单地给他分析了一下,说:“因为你的父亲认为,你的生命比什么都宝贵,所以他很愤怒你的死亡,他没有错。”

扶苏知道父皇是为了他好,但没有想过父皇愤怒来自于此处。他感到十分惊讶,又感到莫名地酸楚。

叶可语又说:“你的老师认为,人活在世上不只有苟且,还有无惧死亡的气节,所以他更倾向于舍身取义。他在明知会被你父亲处置的时候,依然据理力争不是吗?他也没有错。”

听见这话,扶苏的双目越发暗淡:“正因为他们都没错,我才会如此痛苦绝望。”

想到自己将来的结局,扶苏心情复杂。

此刻的他是如此渴望离开这个世界,但他不能叫他的父亲伤心,所以他困在这具躯壳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正因为如此,将来的他才会比谁都需要父亲的赐死书,这样他才能毫无负担地走。

写假圣旨的那个人一定很了解他,知道他需要它很久了,所以才会把它给他。

一个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却远比他的父亲了解他。

扶苏的心脏猛然收缩,再次偾张时,喷薄出无数的酸涩,游走在他全身的血液里。

叶可语明亮的眼眸忽闪忽闪,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拔出扶苏怀里的长剑,顺手给到他面前。

“既然这样,你自刎吧。”她说话的语气仿佛在说早饭吃粥一样平淡。

扶苏震惊地看着叶可语:“女神?你……”

叶可语还把剑往前递了一下,说:“他们总说少年时代的痛苦只是渺小的水滴,成年后的苦痛才是海水。但痛苦的感受永远是一样的,不会因为事大事小而改变。我理解你的痛苦。”

扶苏呆呆望着青铜剑上的倒影。

叶可语继续说:“如果你要走,我也不会拦你。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亲也是这样走过来的。他不是凭空变为成年人,少年时的他没有被这些痛苦打垮,成年时的他也没有被痛苦打垮。相反,他积极向上,还走到了世界之巅。”

扶苏猛然抬头,叶可语目光幽幽地回望他:“每个人的人生都会饱含痛苦,不会因为他是天子而有例外。可即便这样,他还是热爱他人生中的一切,屡战屡胜,并且深深贪恋这充满痛苦和挑战的人世间。”

听到这里,扶苏肃然起敬。他甚至忘了,父皇当初的处境远比他的处境困难。但父皇还是走过来了,一路风雨无阻。

叶可语又把剑往扶苏怀里送,像是在催促他自刎。

她又说:“你向你的父亲学习,或者不向他学习,这都是你的自由,我不会束缚你。”

扶苏反而窘迫起来说:“女神,我不想死了,我想救我的老师。”

车裂不是说执行就可以立刻执行,老师的行刑时间在明日。他还有机会,可以想办法去争取父皇的宽赦。

叶可语这才提起长剑,小心翼翼地送回到鞘中。

她望着扶苏说:“去和你的父亲约法三章吧,你隐姓埋名去民间历练三个月,三个月后回来说服他。如果你能说服他放过淳于越,他就得把淳于越放了。”

听见这个办法,扶苏的双眼瞬间明亮起来,他爽朗地大喊:“对!”

这一声大喊,把眼前的一切都喊得烟消云散。扶苏仔细一看,发现他仍是跪坐在席上,怀中抱着长剑,哪里还有什么女神?

扶苏一面可惜不舍,一面打起精神来,给嬴政上了一道书,想立刻面见嬴政。

因为害怕嬴政拒而不见,扶苏还特意说明是女神托梦。

嬴政还以为扶苏是救人心切,假借女神托梦来面见他,心想这个长子总算开窍了。

没想到父子两个一见面,才发现扶苏说得言之凿凿。

“她真这样说的?”嬴政长目微垂,目光落到摊开的竹简上。

扶苏行礼道:“是的。”

当然,扶苏把自己和女神坐案牍,想篡位、造反的事情隐去了。

嬴政很确定扶苏没有撒谎。因为很多话不是扶苏能想到的,比如卖汉服这种词,比如那个象和鹿的比喻。

“既然她这样说,那你就准备好去民间历练。三个月后回来,你能说服朕,朕就放了淳于越,绝不食言。”

比起杀人,嬴政更希望长子改过,自然就答应了。

扶苏欣喜若狂,立刻行礼感谢父皇。

只是在行礼抬头时,扶苏忽然想起梦里的那只鹿,以及鹿的无助。

自己无助的时候有父皇在,那么父皇无助的时候,又有谁在?

这个想法让扶苏整个人都顿住,愣愣地盯着嬴政。

嬴政下意识皱眉,在仔细审视过长子的眼睛后,看见了里面的孺慕之情。

这让嬴政很不适应,他略有几分不自在地说:“留在这里用饭,然后回去思过。”

扶苏低下头,轻声道:“是。”

父子两个用过饭,扶苏从殿里出来。

在走过回廊的时候,他遇见了拿着竹简,前来上书的李斯。

王绾在上次的争议中失势,如今秦国的丞相变成了李斯。

李斯对淳于越的事情有些耳闻,对公子扶苏的反应也清楚一些。

很显然,公子扶苏和陛下不是一条心。

李斯自己也是个做父亲的人,一想到自己的儿子跟自己不是一条心,李斯能把肺都气炸了。

且嬴政于他有恩,他也看不惯这个爽朗干净的公子很久了。凭什么脏活累活让我和陛下来做,你就活得那么天生高贵,自信潇洒?

于公于私,李斯都有阴阳怪气的理由。

李斯拿着竹简,淡淡道:“公子总是怨怪臣和陛下对黔首太狠心,殊不知那群黔首奸诈狡猾至极。公子若是真见过那群黔首,只会比臣更恨他们!”

扶苏皱了一下眉。他知道李斯这话不对,却又不知该从何反驳。

李斯没有跟扶苏多说,只是行礼告辞,往宫殿里面走去了。

扶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快步离开。

进入殿中,李斯以为嬴政会心情不好,毕竟刚刚见过不孝子。

没想到嬴政的心情还不错,甚至离开案牍,拿着竹简在殿中走动活动。

什么情况?李斯一头雾水。

嬴政见李斯进来行了礼,便说:“女神所言之事,卿有眉目了?”

就是上次女神说的秦国官员斗不过地方豪强的问题。

李斯用双手奉上竹简说:“此为迁豪强书,请陛下过目。”

嬴政展开竹简看了看,又仔细问过李斯,觉得不怎么满意,就先搁置到一旁。

李斯见状只好失望地走了,陛下近日转变太多,连他这个肱骨大臣都不适应了。

嬴政见天气不错,就命宫人跟着,去园子里游玩儿了一圈儿。

在路过一座假山时,嬴政忽然走过去,还不准侍卫宫人跟过去。

侍卫们眼看着嬴政负手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什么,许久都一动不动。

有眼尖的侍卫发现嬴政竟然看的是蚂蚁。

只见湿润的土地上,蚂蚁们排成一条线,一个接一个地往前爬。

这侍卫大为震惊,陛下竟然在看蚂蚁,还看得津津有味?那不是小孩儿才做的事情吗?

嬴政看着那群蚂蚁。

他仿佛看见一只大象,伸出圆圆的前足,在蚂蚁们上方,把脚底心儿窝成金饼的形状,自娱自乐一番后,又悄悄收回来。

对于这一切,蚂蚁们毫不知情。而大象垂着眼眸,专注的目光穿透长长的睫毛,落在蚂蚁们的身上。

直到蚂蚁们搬完家,嬴政笑了一下,然后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