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庙中,嬴政命宫人退下,再次关上了门。
他先是环视庙中一遍,目光停在了地上的玉李处。
嬴政走过去,捡起那颗缺了一块的玉李,又四下找了找,捡起那块缺失的部分,合在玉李上,并且放回漆盒中。
做完这一切,嬴政才望着女神的泥像说:“是朕的不是,没有看清朝中的小人,致使你受了委屈。朕亲自向你赔礼道歉,你也不必再嫉恨于朕。若你有所求,只管提出来,朕必定赏赐于你。”
泥像女神笑眯眯的,高高颧骨上的胭脂还是一如既往地喜庆。
嬴政端视一会儿,眯了眯眼睛。
她从来不会正面回答他的言语。究竟是真的听不见,还是装聋装瞎?
略微思考片刻,嬴政试探着说:“朕知道你心系黔首,已经决定再次给天下黔首赐米赐肉,算是对你的赔礼,如何?”
这本是一道试探,嬴政就没想过女神会回应。
没想到噼啪一道晴天霹雳想过,呼呼风声从庙墙外响进屋子里面。
嬴政顿了一下,回头深深看了那泥像一眼。
他按剑走到女神的殿门外,抬头看天。
水球里,女神摆弄着奇怪的印章,三个陌生的神明在说话。
“飞机。”
“要不起。”
女神摆弄了一下印章,就有另一个神明说:“压死。”
直到失败二字出现在水球里,女神才开口说:“我怎么就是澡遁?我是真去洗澡了。什么叫当着摄像头的面儿洗给你们看?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是吧?”
神风淳朴,神风开放。嬴政默默给自己洗脑。
女神又说:“什么叫我看不起嬴政?你们不会以为有效推行自己的政策很简单吧?都说了,他的政治能力算是天花板之一,但思想上的天堑是没有办法弥补的呀,总不能让柔弱不能自理的我,强行把他抬上去吧?猛个锤子,我就是很柔弱,我会嘤嘤嘤。”
“思想上的天堑?朕推行富国强民之律法,革除三皇五帝之弊端,何来的思想天堑?你给朕说清楚!”嬴政又想大怒,但他刚刚才和女神讲和,不好翻脸无情,只好忍了。
女神嘶了一声,无奈地说:“别胡搅蛮缠好吧,你们说我看不起嬴政,我还真看得起他。我看过韩非的孤愤和五蠹,我知道嬴政想开天辟地的胆魄,他甚至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开天辟地,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旧时代对他的束缚太深了,他打开新天地之后,却不知道正确的路是哪一条。然后他的秦国就在错误的路上倒下了。”
秦国倒下了。这五个字让嬴政的脸色阴沉如水。
女神继续说:“所以我说他和上君只是思想上的差距,吃亏在出生太早,没有先例可以学习上。那时候要是有一本史记,嬴政就能在第一篇,五帝本纪中,看到汉朝最珍贵的政治智慧。那才是他原本该走的路,但他反而成了试错的石头,成了血淋淋的例子。他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版本和版本2.0的关系。”
史记?五帝本纪?汉朝?试错的石头?一个又一个词语在嬴政的脑海里炸开。
女神忽然呵呵笑了一声:“差不多得了,我又从串串黑变成嬴政粉了是吧?我不是帮嬴政开脱暴君的问题,那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有没有想过春秋战国为什么会诞生诸子百家?”
嬴政细思片刻,淡淡回答:“当然是因为这些人想成一家之言,货与君王。”
女神道:“是因为激烈的社会矛盾,激出了诸子百家,大家都在救亡图存。很多人只看见了诸子百家的风华,却没有想过那些激烈的矛盾,是怎么样把苦难施加到人的身上。你们去翻人物经历,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不幸。君主、权臣尚且如此悲剧,那人民的痛苦更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诸子百家、秦国、嬴政、李斯都在奋力挣脱时代的牢笼,只是争破了牢笼,却再没有力气挣脱出去而已。他们终究还是被困在那个时代,倒在了旧时代的铁篱上。”
嬴政从不多愁善感,但在此刻,他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伤感。很淡很淡,以至于他还无法理清这样的伤感来自何处。
说到这里,女神又摆弄了片刻的印章。这一次,水球里出现了获胜二字。
女神絮絮叨叨:“其实像嬴政、赵高、李斯、吴起都是那个时代造就的典型悲剧,是非常极端的案例。”
听见自己竟然被划进了悲剧,嬴政愣了一下。难道秦国的国祚当真毁在他手上?
直到这时,嬴政才渴望听见更多,于是无比专注地望着水球。
女神慢悠悠地说:“比如嬴政,你们总说他秦王绕柱是黑历史,但其实这是在夸他机敏,展示他被追杀出了经验。一个人被刀架在脖子上架出了经验,这背后得是多少心酸和恐惧?就因为他太强大,并且太要强了,所以没人记得他也是受尽了欺凌和委屈。他是那个时代造就的悲剧,所以他还给时代的也是悲剧。这件事很难说清楚谁的过错更多,谁的过错更少。”
听见这话,嬴政很不适应。他向来要强惯了,当别人说我体谅你的时候,他就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而且他不需要任何人来体谅,他就是他自己,他要所有人都畏惧他。
像是听见了嬴政的心声和倔强,女神又说:“那个时代,像嬴政这样的人数不胜数。所有人中,最让我感到悲哀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吴起,一个是李斯。比如说李斯,我想他最打动嬴政的话,就是那句‘厕所里的老鼠卑贱又吃脏东西,还要担惊受怕。粮仓里的老鼠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吃得脑满肠肥,还不用担惊受怕’。”
嬴政沉默下来,陷入幼年时被人追杀的回忆中。
水球里,奇怪的画桌消失,重新回到熟悉的玉树琼花和此电脑处。
女神起身,然后走远。嬴政被她的脚步声惊醒,猜测她去干什么。
片刻之后,女神又走回来,挪动了什么东西,说:“我给你们唱首歌吧,我自己写的。”
随着一声清脆的碰击声响起,嬴政猜测女神用筷子敲了什么东西一下。
很像秦国的缶,连动作的感觉也很像击缶。但那个声音太清脆,很明显不是缶。
接着,又是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女神再说话时,就像站在山谷中,声音非常地空灵。
女神说:“喂喂喂?我开个空响敲个碗,你们不要在意。”
女神敲的是碗吗?为何如此清脆?嬴政疑惑地望着水球。
清清一声脆响起,女神缓缓唱道:“西风如猎,残阳如血,凤箫声咽秦楼飞阙。屈指兴亡生悲切,白头悲切,独对当时明月。沧桑道上古来雪,千古来雪,悠悠无人能解。”
在山谷中,女神的歌声如泣如诉,仿佛洞箫。
嬴政只能听出“悲从中来”,但这悲又从何而来?
一曲唱罢,女神才说:“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是说世上的一切都是由好到坏的过程,王朝、人事物等等,就像天要下雪一样,这是人力无法解决的事情。”
原来悲从此处来,嬴政渐渐出神。
等嬴政回神时,天上的水球早已消失。
嬴政望了一会儿天,让宫人端了一壶酒过来。
他回到女神的庙中,闭门席地跪坐,埋头喝了两盏闷酒。
两盏喝完,嬴政就醉了。他望着泥像笑眯眯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说:“你不是说朕和李斯他们是同类吗?为什么最后只剩下吴起和李斯让你痛心了?”
泥像笑眯眯的,依旧不言。
嬴政忽然起身,用脚去踢女神的供桌:“说话,我知道你在看。”
直到他撒完酒疯,泥像还是笑眯眯的,还是不言。
嬴政默然片刻,把地上的酒壶放在供桌上,然后目光清醒地转身离开。
他当然不会醉,也从来没有醉过。
年纪小的时候,被人追杀根本不知道酒为何物。等回到秦国,做了先王之子,勾心斗角的时候就更不敢醉了。
如今成了皇帝,还是不敢真醉,一切都成了习惯。
嬴政走到门外,此时的天色快到黎明。
苍蓝色的远天,被苍茫的薄雾笼罩。灰黄的圆月悬挂在树林之中,眼看就要消失。
忽然一声鸡鸣,叫得远处的咸阳城似醒非醒。
嬴政深吸一口气,有侍卫过来请示。
他恢复如常,道:“回宫。”
另一边,李斯愣愣地跪在院中。
在谈到自己时,女神竟然用悲哀二字。
他从一介布衣,爬到了如今的廷尉,剑指秦国丞相的位置。
比起那些挣扎的平民,他已经从厕中跳了出来,不再吃着不洁的食物,不再担惊受怕。
李斯又想起少年时的感悟:这世上最大的侮辱莫过于卑贱的地位,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穷困潦倒。
他已经如此的辉煌,如此的风光无限,女神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为何会对他感到悲哀?
李斯想不通,只好把女神的评价归结为女子的多愁善感。
他们都不知道权利财富的宝贵之处,只有他李斯才清楚明了,所以一旦让他抓住,他是绝不可能放手的。
作者有话要说:每个朝代都成了平行时空了,原本主时空一直在,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