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婳夜里没睡着,夏季的夜里房间内燥热,院落刮着风,稍稍凉快一些,林婳实在睡不下,便出了房间在院内乱走。
夜里的风是凉,但林婳只觉得自己越走越焦躁,好像这么小的一个院落容不下她,只好秉烛去了家里的后院,那里有一条小石子路,临着小池塘,林婳小时候心情不悦的时候便常常到此处扔石子玩。
今日林婳来的时候,远远听到有古琴声,悠悠绰绰,林婳的心情竟然稍微舒缓了一些。她自然地以为是大哥在此处,白日说话的时候父亲还在,林婳不好在他面前表现得怯懦,现下见是大哥,便又想上前去问一问他。
林府的人知道这一处小池塘是林婳爱来的地方,所以在水中种了莲花,林婳走近的时候,仿佛能看到池里的鱼儿被自己惊扰。
与小池塘相连着的是一处木亭,夜里昏暗,远处路上的灯笼照不到此处,林婳只隐隐瞧见大哥穿着白色的衣裳,这种冷白色,莫名叫林婳在此时想起了姜桓。
心中这个念头才闪过,林婳走到跟前的时候便是一惊,在亭中抚琴的人竟然真是姜桓。
林婳此时已经走到了这条小路之上,姜桓只要不瞎,就能看到她手中的烛台光亮,她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
“是谁在那边?”琴声停了,被取代的是姜桓如冷泉一般的声音 。
不知是不是方才琴声留下的作用,她竟然觉得这声音一样对她的情绪有着安抚的作用。
分明在上一世的时候,每次林婳不高兴的时候都是因为这个声音,每次林婳无理取闹之时,他的声音都让林婳对他的过分更进一分,也让他的声音更冷上一些。
林婳失神的时候没有回答他,姜桓好像忘记了这边有人一样,又重新将手指拨动在琴弦上。
其实这个时候是林婳离开的最好时机。
林婳毫不犹豫,转头便要走,结果刚转了个身,便听见抚琴的姜桓又开口道:“林婳?”
林婳不知道这样乌漆嘛黑的地方,姜桓是如何认出来她的,按照这一世两人两人的接触,姜桓对自己应该也不是很熟悉。纵然林婳总是被姜桓留堂,但实际上两人一共也没有说过几句话,只怕林婳方才应了一声,姜桓都听不出来是谁的声音。
“姜大郎君。”林婳往前走了两步,脑子里本就是一团乱麻,彻底放弃了回去的想法。
“夜里风凉,怎么出来了?”姜桓像是早就笃定那人就是林婳,对于林婳的回应半分不意外。
“今日才知道了些事情,睡不着便出来走走,姜大郎君今日没有回去?”林婳记得,上一世上学时间长了,姜老先生也常在府中暂住。
林婳同他说完话,将手中的烛台放在一旁的长椅上面,灯火明灭模糊,两人的影子一半在亭内,另一半在湖中,看不清楚。
姜桓也不问林婳知道了什么事情才夜里不眠,总归是两个夜里未眠人的巧遇,他低头重新起调,换了一首曲子,比方才的曲子悠扬,也更能治愈人心。
他的角度能看到林婳沉默的模样,在这样的夜里见到林婳对于他的感觉是很奇妙的,那个常常在梦里用哭声扰乱自己思绪的人,眼下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对面。
现实与虚幻混淆。
林婳想起来,从前两人关系亲近之后,林婳时常有不能拿定注意的问题便去问姜桓,他是一个身有大才也不吝传授他人的人,若没有钻入权势眼中,定然是一位千古圣人。
圣人自然是可以解答她的问题的,林婳本就要拿这个问题去问大哥,现下若能从姜桓这里得到答案,似乎也是一桩好事。
“姜大郎君是如何得知霍四近几日回回到学堂的?”林婳是想要从这件事情开始发问。
她的话音一出,姜桓那边的琴声便停了。一旁的池塘中发出轻响,水波荡漾。
林婳以为是琴声变化惊动了鱼儿,游动的声音引得水面波动,但她抬眼看过去,才发现是自己方才走过来的时候,随便踢到池边的石子,终于落入水中,经久发出声响。
她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上次在如意斋的事情还没有过去多久,她分明已经知道姜桓不简单了,却又重新提起这件事情。姜桓最方便能知道朝中事的途经,不就是晋王吗?
林婳当即不知道自己要说出什么来弥补,这个时候告诉姜桓不用回答自己的问题会不会显得自己太过心虚?
姜桓很快又重新抚琴,夜里光暗,林婳几乎看不到他的情绪变化,不过他向来也都没有什么情绪变化。
“不过是前几日与霍侯爷说话的时候,问过他几句,这才知晓的。”姜桓说着,转头看向了林婳。
纵然知道他定然看不清楚自己的眼神,也不看到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有多么慌乱,但林婳还是有些心虚:“原来是这样。”
姜桓并不只是她的先生,也是霍以的先生,是学堂中所有其他人的先生,林婳险些忽略了这件事情,姜桓问一句霍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不等林婳再想更多,便听见姜桓后面的话:“大厦将倾,若要不被波及者,须得早些脱身。”
林婳被这一句话戳中了心思,方才郁结于心的情绪全找到了出口,对着姜桓这一句话发泄:“先生这话是何意思?我向来敬先生是位君子,我以为先生最该劝人重情重义,怎么先到反而劝人做缩头乌龟?”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姜桓没有被林婳恼火的情绪影响,反而笑着道,“你想错了,我不会劝你回避,我的学生,若因为这些世俗之事退却,我才会为之不齿。”
反应过来姜桓是真的在教自己,林婳当即冷静了下来,方才的情绪当真消散了,规矩地认错道:“多谢先生教诲,是林婳冒犯了。”
“这种冒犯恰恰是你勇气的表现,你已经做好决定了是吗?”姜桓目光暗下,口中却还是问道。
林婳坚定地点头,她原本最大的犹豫便是顾及着林婳,可如今被姜桓这样一点拨,林婳又觉得豁然开朗了许多。林相想来对霍四不待见,这是其他人都看在眼中的,而自己与霍四的情谊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这种时候,不管她退不退却,她的站位早已经定下了。
被姜桓点明这件事情后,林婳心下清明一片,方才错杂的心情瞬间理清了,她感激地看向姜桓:“先生不愧是先生,林婳多谢先生指点。”
姜桓唇角微扬,眼中是林婳看不见的嘲讽,话中带着笑意:“我倒是希望你不用想得这样明白。”
林婳对虽然看不清楚姜桓的表情,但她和上一世的姜桓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几乎是一句话便能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林婳皱眉疑惑地看向姜桓,又将他方才所言重新琢磨了一遍。
觉得大约是自己想多了,姜桓作为自己的先生,不愿自己去冒险也是有可能的。
“夜里风凉,先生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林婳说着便要起身,这件事情想清楚之后,她心中豁达不少,今晚终于可以回去睡一个好觉了,“那我就不叨扰姜大郎君了。”
姜桓“嗯”了一声,未抬头看林婳。
比之来时的犹豫不定,林婳往回走的动作利落多了,她走远之时,还能听见姜桓的琴声。恍惚中突然想到,她对这些文雅之事想来一窍不通,哪怕上一世姜桓在她院落外为她抚琴,她也只能想到这样拨琴许久手指一定会疼。
就像方才,她也不懂姜桓夜里抚琴的追求,所以才又不解风情了一次。
姜桓见那一道逐渐走远,歇了抚琴的心思,古人说的对牛弹琴或许不通,但若见到林婳,那便通了许多,弹错了几个调都听不出来的学生,林婳是姜桓教了这么多学生以来的第一个。
多次被梦魇折磨的经验告诉姜桓,这日夜里他最好还是别睡,每次见了林婳,或者多同她说几句话,梦魇便会来势汹汹,那些几近侵袭而来的画面,让姜桓惭愧不已,也让他备受煎熬。
姜桓夜里将白日里看过的那些圣贤书翻了个遍,整日未眠,第二日去学堂的时候,眼下多了两团乌青。
林婳看着他的憔悴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夜里在亭中抚琴那样久,怎么可能睡得好觉?
她正出神的时候,被一旁的朝华公主叫了一声:“林姑娘可接到帖子了?母后听说学堂也上了有一些时候了,特地在御花园设宴,要大家同前往赏花宴,也是看看大家这几日的成果。”
林婳昨日下午确实得了消息,说是看学堂成果,其实相看青年才俊和佳人的成分更多一些,她于课业上本就没有什么本事,去宫宴也不过走个过场,所以并没有多大的反应。
现在让她更意外的事情是,朝华公主竟然主动同自己搭话了,还是为了这件事情。
“已经听母亲说过了,届时我会去的。”
朝华微微垂眸,往学堂正前那边看了一眼,像是在注意姜桓,林婳顺着她的目光往那边一看,正对上姜桓的目光,姜桓不管两人在议论什么,将将手中的书本往桌面上一放,底下的学生便在自然安静了下来。
林婳等到下学之后才去问霍以,可也接到了帖子。
霍以笑着说:“整个学堂的人都接到了,我怎么会没有?”
林婳瞥了他一眼上次跪伤了的腿:“我这不是惦记着你腿上的伤处,想着你行动不方便吗?”
霍以总觉得今日的林婳对待他的态度和平日里不大一样,可又从她脸上瞧不出来什么,他一贯是有什么事情不喜欢瞒着的,所以当即便问了出来:“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你怕我知道什么?”林婳反问道。
两人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一个是不敢问,另一个是不需说。
林婳这几日十分忙碌,为了过几日要进皇宫的事情,父亲专门请了一个教习嬷嬷教她规矩,这些事情其实小时候母亲都教过她,不过那会儿林婳便不大认真学,林母观她的性子,觉得她今后也不是个进宫的主,索性便没太拘束她。
谁能想到,小时候欠下的规矩,长大后还是要还的。
林婳在这头学规矩,另一头还不忘打听一番霍以那边的消息,这风声是只有他们这些人知晓,外头的人还眼看着霍府的荣耀,没觉出山雨欲来。
临进宫的前一日,林母到了林婳的房中嘱咐她,万事不求出彩,只要不犯错就行。
林婳虽然知晓自己跟其他名门贵女相比才情是差了些,可也不觉得自己真就那般丢人,当即便驳了林母的话。林母见她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只叹了一口气,劝道:“总之你记着母亲的话,不管出了什么样的事情,不要像方才这般驳人,若皇后说了什么,应下便是,再有不愿,回家来再想办法。”
林婳终于从母亲紧张的语气中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反握住母亲的手:“母亲可是知晓了什么?”
她今日知道的最大的事情便是跟霍家有关,所以这会儿也下意识联想到此处。
“不论如何你记着母亲的话便是了。”
林婳只能乖乖点头,知道母亲不愿意开口的话,是决计不会告诉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