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一大早,陈晓珠就醒了。看看手机,还早着呢,她却睡不着了,便蜷缩在丈夫身旁闭着眼睛发呆,脑子里设想出一个个在西点培训班上有可能出现的情景,比如她坐在教室最后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同学想搭理她这个大龄新同学;比如老师在讲台上讲课,她却不自觉走神了,因此受到老师的批评;再比如……
“醒了?”刘楠身体动了动,睁开眼睛,看到妻子眼皮虽然紧闭着,却时不时颤动几下。他觉得有些好笑,伸过手搂住妻子。
陈晓珠睁开眼的同时,顺势把身体靠过去,脖子枕在丈夫手臂上。“我睡不着了,心里有点紧张。”
“没事啊,等会我们一起过去,我就在教室外面陪着你。”刘楠温声宽慰,“你要是不喜欢那里的环境、不喜欢那些老师同学,那我们就不去那儿上课了。合同上说了,第一节课是试课,不满意可以全额退款的。”
丈夫这么一说,让陈晓珠心里放松了点。最坏的结果就退款、不去那儿上课嘛,好像也没啥大不了的。
刘楠给她准备了新的衣服——稍显宽松的休闲上衣和一条黑色阔腿裤。陈晓珠穿上之后发现身上的肉肉都被藏起来了,显得她身形高挑匀称,满意地在镜子前照了好一会,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
吃过早餐,孩子交给张姨,这对小夫妻便驱车前往培训学校。路程不远,几分钟便到了。按照手机上提前收到的指示路线信息,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上课的教室。
西点培训教室在二楼的最东侧,刘楠他们来得早了些,此时教室还空着,一个人影也没有。透过窗户看进去,里边大概有十来张桌子,讲台上和每张桌子上都放有一个烤箱以及烘焙工具。
“老公,你说我等会坐哪里好?坐后面可能看不清楚老师的操作过程,可是坐前面我又有点怕自己做错了,会被老师批评。”陈晓珠目光热切地看着教室里的一切,回过头略带怯意地询问丈夫意见。
没等刘楠回答,“蹬蹬瞪”的高跟鞋声音响起来,吸引了夫妻俩的注意力。来人是一位穿着修身连衣裙的漂亮女士,约摸三十出头,她友好地对他们笑着打招呼:“你们好!请问你们都是烘焙班的学生吗?”
刘楠默默把目光投向妻子,引得漂亮女士也一同看向陈晓珠。
在气场强大、气质优雅的同性面前,陈晓珠明显有些没底气,声音弱弱地透出一丝怯意:“你好,我是烘焙班的学生,他是我老公,送我过来上课的。”
说完便慌忙移走目光,看向丈夫。刘楠悄悄给她竖了个大拇指,用唇语说道:“棒!”
陈晓珠不好意思地笑笑,缩着的肩膀悄悄打开一些,腰背也挺直了许多。
漂亮女士眼睛一亮,热情地向陈晓珠走近几步,笑容更加热烈了:“我也是烘焙班的学生!我叫王知露,王是三划王,知识的知,露水的露。你呢?”
“我叫陈晓珠,左耳陈,春晓的晓,珠宝的珠。”陈晓珠红着脸,照着王知露的样子介绍自己的名字。
王知露被陈晓珠腼腼腆腆而又认认真真说话的模样逗得好笑,但也不好意思直接笑出来,便借着看手机的时候把笑意压下去,“还有十分钟就到上课时间了,不知道我们班上有多少人呢。对了,晓珠,要不等会我们前后桌坐着呗?”
对方主动友好的态度让陈晓珠逐渐放松,她也顺势答应下来。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不消一会儿,她们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熟络。
此时,西点培训班的学生差不多来齐了,也就十来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陈晓珠忍不住扯了扯丈夫衣袖,仰着头低声说:“你看,居然有男人也来学西点哎!还有那个阿姨,年纪这么大了,也还来上课哎!”
刘楠小声回应:“男女平等,男人来学西点也没什么奇怪的,你想想,咱家饭店都是老爸炒菜呢!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嘛,‘活到老学到老’,多学点知识技能充实自己总是好的,就算那个阿姨不是奔着挣钱来学西点的,到时候学会了在家里给孩子做点心蛋糕也不错啊!”
陈晓珠点点头,心里原有的诧异慢慢消失。听丈夫这么一说,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不就是男人来上西点培训课程嘛,不就是比自己大几十岁的阿姨来学做西点嘛,有什么奇怪的。
上课铃声响起,王知露抬手碰了碰陈晓珠的手臂,“晓珠,走啦,咱们要去上课了。”
陈晓珠随着人群走进教室,找了个第三排右侧的座位坐下。她已经离开校园好几年了,重新坐在教室里有种昨日重现的感觉。她略带彷徨的双眼望向窗外,丈夫竖着大拇指眨着眼鼓励她,努力地压下心头的一丝紧张不安,朝着丈夫勉强地牵出一个笑容。
刘楠在窗外看了十来分钟,见妻子的注意力逐渐集中在讲台上的老师身上,他发了条信息过去,转身离开,赶着去饭馆里炖汤。
自从陈晓珠上了西点培训班后,她整个人都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如果说婚后的她是一棵努力生长的小草,在困窘的生活中极力挣扎;现在的她便是一株亟待盛开的含苞花朵,有着更加美好的明天。
刘母时不时过来看望儿子孙女,看到她那个精神模样,忍不住酸溜溜地念叨:“哼,也不知道老大被灌了什么迷药,对她好得不成样!在村子里就没哪个女人的日子过得比她还好!”
念叨归念叨,刘母看到儿子沉下来的脸,还是把心里想着的诸如辞退保姆、让陈晓珠一边干活一边照顾孩子之类的话咽了下去。以后她和老伴老了,还是得靠大儿子养老的。
刘楠看过原身的记忆,刘母是个很普通的农村妇人,她眼界局限于她见过的、经历过的一切。她只知道女人到了年纪要结婚生子、好好操持家里,任劳任怨地过一生。她只知道儿子是要比女儿金贵一些的,女儿读多少书、挣多少钱,以后都是别人家的媳妇;儿子就不同了,养老得靠儿子。
刘楠并没有正儿八经去劝说母亲改变她一贯以来的观念,他拿出两台新手机,“妈,我给你和老爸买了新手机,下载了一些软件,你不是说我们年轻人老爱在网上看视频吗?以后你也能在上面看了。不过你和老爸手机没有开通流量套餐,我得给你们开一个,每个月多扣十块钱话费。”
刘母听到这话,脸上顿时笑成了花,“这个好!我跟你爸说了好几次要搞个上网的套餐,他还说我贪新鲜,浪费钱!你都不知道,晚上关了店,我们就守着台电视机过日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以后能上网了,我还能给你打视频电话呢!过年回村里时,好多人都有了微信,让我加她们好友,我都不好意思说我手机没有上网功能!”
刘楠拿过母亲那台机身斑驳的老式手机,其实不需要她说,别人就知道她这台手机上不了网。关机、掀开手机后盖拿出手机卡、剪卡、塞进新手机、打电话办理流量套餐,行云流水一套动作下来,看得刘母新奇不已。
“你这不会把我的手机卡给剪坏了吧?阿楠,你可别胡来啊,我这手机卡里可存了好多客人电话的咧!”刘母不放心地碎碎念。
刘楠等她念叨完,便开始教她用微信。“妈,你看,我们首先要输入手机号码注册,然后输入密码……”
刘母认认真真看着儿子操作,艰难地把这些步骤记住,“我学会了,回去教你爸!”
平时丈夫就瞧不起她,觉得她干活不麻利、炒菜不好吃、脑子不灵活、嘴巴不会说好话。现在她可总算有一样超过丈夫了,她会上网了!
在儿子的一步步指导下,刘母终于有了自己的微信账号。她兴奋地添加了大儿子为好友,面对面打来视频电话:“哎呀,这个好,我们还可以视频聊天了!阿楠,你教我加一下你弟!”
除了微信,刘楠还给她下载了两个看视频的软件,关注了十来个主播,有卖衣服的女主播、自驾游的女主播、在家照顾女儿的男主播、做手工的老爷爷主播……
刘母有了新手机后,她的心思便全在这上面了。在微信上跟村里的人、娘家的亲戚聊天,看看网上的小视频,就这两样新鲜玩意儿,把她迷得团团转。
一个月后,刘母又上门了。陈晓珠打开门见到婆婆那瞬间,情绪立马低落不少。每回家婆过来,必定会数落她一顿。
然而这次刘母不但没有数落她,还好声好气地问:“晓珠,吃饭没有啊?瞧你都瘦了那么多,多吃点儿。”
陈晓珠受宠若惊:“我吃过饭了,妈,你吃了没有?”
“吃了吃了。你去歇着吧,我找阿楠有点事儿。”刘母挥挥手,语气温和地说。
陈晓珠像做梦似的走回房间让丈夫到客厅去招呼家婆,自己闭着眼躺回被窝里,心底默念着,一定是我午觉没睡醒,一定是的!
看到妻子这个反应,刘楠也有些糊涂。走到客厅,母亲一看到他,便长长叹了一口气。
“妈,怎么了?”刘楠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刚才还在饭馆里炖汤呢,怎么回来睡个午觉的功夫,老妈就揣了一兜的烦恼呢?
“阿楠啊,做女人不容易啊,你对你媳妇好点啊!”刘母又叹了一口气。
自从有了新手机可以上网,刘母觉得自己的新世界被打开了。她在网上看了许多小视频,发现很多事情跟她想象中的并不一样。比如有的女人三四十岁了还没有结婚,有的五六十岁的女人独自一人踏上自驾游的旅程,有的老两口辛辛苦苦养大了两个儿子最后却没人给他们养老……
一开始,她看到那个三十多岁没结婚、直播卖衣服的主播的视频时,她觉得非常震惊。三十多岁都不结婚,多丢人啊!要是她有这么一个闺女,肯定得赶出家门!
慢慢看下去,刘母才知道这个女主播的故事。女主播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初中毕业就被赶出去打工了,挣的钱全被父母拿来起新房子、存给弟弟。在她十八岁那年,她父母为了高价彩礼,把她卖给了山里的一个瘸腿男人。那个男人性情暴躁,心情一有不好就动手打她,最严重的一回把她揍得差点没了性命。等她差不多养好了伤,便拿着身份证偷偷跑了,逃到离家一千公里外的城市打工。不知道熬过了多少苦日子,她才过上今天的好日子。
刘母听这主播说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也是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三四岁就跟在大姐身后去捡柴,从来没有吃饱过肚子。在她嫁人前,连猪肉也没吃过几回。嫁人后,家婆是个尖酸刻薄的,家公不管事儿,丈夫太有主见说一不二,在这个家里,她从来没有说话的地方。想起来,她的日子何尝也不是泡在苦水里呢?
抹了一把眼泪,刘母换了个主播的视频看。这是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女主播,经历也相似。她听到女主播这么说:“我啊,苦了一辈子。现在,我总要过一下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我想看看外面的天有多蓝、外面的海有多大。”
刘母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不想再像以前那样,手里没多少钱,吃喝全靠丈夫,平时都得看他脸色说话做事。
“阿楠啊,你说,妈在饭馆里干活也不少吧?”刘母有些吞吞吐吐,“那我、我每个月拿点工资也行吧?”
刘楠愣了一下。他真不知道父亲每个月没有发工资给母亲。
“你爸总说,要花钱就去抽屉拿,我哪敢啊!”刘母忍不住诉苦,“他每天都算账的,一有对不上的就板着脸问我是不是拿了钱。在你爸心里,我就是个天天偷钱的小贼。辛苦一年,年尾给我两千块。加上这几年你给的,我一共也才三万块!我也不知道你爸手里有多少钱,反正都不是给我的。”
说到最后,刘母忍不住擦擦眼角。她心里不是不委屈的,只不过以前总觉得两夫妻嘛,算那么清干嘛,反正日子都是一块过的。可是现在,她也醒悟过来,丈夫把钱看得牢牢的,还不是防着她么?
刘楠安慰了好一会,刘母的情绪还是非常低落。
第二天下午,等到饭馆里不忙时,刘楠便找刘父聊了一会。
刘父嘴里叼着烟,大口大口地吸着,白烟一下又一下从他的嘴里鼻腔里喷出来。他对妻子没耐心,对儿子倒挺温和:“这点狗屁事情也值得跑去跟你说,她直接跟我说不就行了?”
刘楠皱着眉头看着父亲不说话。
刘父无端觉得有点压力。他不服气瞪回去,“你这小子,我是你爸!”
“她是我妈。”
刘父顿了顿,不耐烦地又吸几口烟,“行了,每个月给她三千,行了吧?我还包吃包住呢!”
“夫妻共同财产,”刘楠掏出手机读了一段法律规定,然后说道,“两夫妻挣的钱,每人一半。”
刘父差点跳脚:“我早上天没亮就去拿货,你妈还在床上躺着睡觉呢!我比她辛苦多了!”
“夫妻共同财产。”刘楠咬定这六个字不放。
两父子僵持了一会,刘父松口退一步,“三千五。”
“四千。”刘楠大概清楚刘父每个月的净利润有多少,除去成本房租水电能挣个一万五左右,但店里最辛苦的确实是刘父,拿货、切肉、炒菜都是他的活儿,刘母主要是洗菜和上菜、收钱、搞卫生。洗碗这个活儿另外请了个洗碗阿姨负责,不需要阿姨长期驻守在那儿,只需要及时下午和晚上及时把碗筷清洗干净即可,每月工资两千五。
谈妥了刘母的工资,刘楠功成身退。刘父看着儿子开车离开,半晌嘴角翘了一下,心里想,这小子,敢跟他叫板了,看来也有点底气了。以前儿子拿着那一点儿工资,还得靠他时不时资助一点,在他面前连个响屁都不敢放。
等他走回饭馆,看到老伴捧着手机心不在焉地往外张望,见到他走回来,立即低下头假装在专心玩手机。他冷哼一声,走到收银台前刷刷刷数出四千块,板着脸说:“呐,你这个月工资在这儿,自个儿存着,甭又去找儿子告状了!”
说是这么说,刘父心里还真没有留下膈应。以前他还觉得自己老婆蠢笨,辛辛苦苦干活也不知道开口要应得的钱。现在让儿子帮忙开口了,也算是有进步了。
刘母见丈夫走进房间关了门,迫不及待奔向收银台,看到桌上一沓钱,手忍不住发抖。这么多钱!而且还只是这个月的工资!以后每个月她都有工资了!
刘母借儿子的嘴巴向丈夫讨工资的事,刘楠在晚上睡觉前也跟妻子提了几句。陈晓珠有些惊讶,她还以为每个家庭都是妻子管钱呢。
等到她去上西点课时,忍不住询问王知露,她家里是谁掌握财政大权的。
王知露看着她那双略带懵懂的眼睛,笑了:“咋啦,你跟你老公因为钱的事儿闹矛盾了?”
陈晓珠连忙否认,表示自己只是有点好奇。
王知露抬起右手把碎发夹在耳后,手腕上□□手链晃个不停,闪烁着点点光芒,“我跟我老公各自管各自的钱,AA制。”
“啊?那家里支出谁出呢?”陈晓珠诧异。
“当然是平分了。水电物业费,每人出一半;伙食费,每人出一半;孩子的开销,两人平分;他父母那边需要钱,他自己搞定;我父母这边也归我一个人打理。”王知露耸耸肩,提醒道,“下次不要问别人这么隐私的事情啦!”
陈晓珠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超越了普通朋友的边界,赶紧道歉。虽然王知露不在意地摆摆手,但在陈晓珠的认知里,多了一种“分寸”的存在。
她经历的事情不多,来来往往的对象都是自家、婆家和娘家,分寸感并不强烈。被王知露好意提醒的那一刻,她涨红了脸,默默牢记这一点。
陈晓珠的西点培训课程一共三个月,不过转眼间,她就拿到了结业证书。在这个课程中,她打下了做西点的基础,结交了王知露这个朋友。虽然课程结束了,但她们约好有时间一块去逛街。
而在这三个月中,刘楠重新找了租房。这是一套一厅二室的房子,张姨就可以晚上住下来,没必要每天早早出门、晚上迟迟归家。同时,刘楠的生意做得更大了一些——合作的主食小摊已经多达十来个,他晚上也不出摊了,而是四处寻找合作的伙伴。另外,他看中了一个商铺,已经租了下来正在装修,等装修完毕,他将在这儿开一家汤铺。
陈晓珠从西点培训班毕业后,经过她的考察,在两公里外的大学附近租了个小门面,做起了私房蛋糕。一开始,她做的蛋糕数量和种类不多,类似巧克力蛋糕卷、抹茶蛋糕卷之类的简易蛋糕卷,外面一层蛋糕胚,中间裹着香喷喷甜滋滋的饱满奶油。价格定得不高,四块蛋糕卷只需要二十块。不仅如此,蛋糕卷还可以双拼,价格不变。
陈晓珠在正式开店前就请了这所大学里的学生帮忙发传单扫楼,上面印了蛋糕卷的图片、价格以及她的联系方式,提前预定她将送到学校门口。
刘楠有空的时候过去帮忙,每每看到她充满期望地准备各种蛋糕卷、眼里闪着明亮的光芒、整个人都散发着愉悦的气息,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
偶尔陈晓珠也会担心生意不够好。她前期投入太大了,要是回不了本,那可怎么办啊!每当这时,刘楠都会打开她的手机银行,让她看看上面的存款,告诉她,放心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