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令闻言略点头,也并未放在心上,让仆从收拾包袱,清点少了些什么。
正是手里被抢了包袱的那个仆从站出来,一脸懊恼颓色道:“回四郎,是两件新做的衣裳,还有条青玉金带銙。”
这几样东西,尤其是青玉金带銙,对寻常人来说已是豪奢之物,但郭令听了神色如常,只嘱咐两句小心,转头便招呼肖思齐进去,“遇到个毛贼,别坏了心情,进去稍歇,晚上我与安贤兄小酌。”
他说着话,若有所感,抬起头,正对上二楼窗里探出的脸,肖如英唇红齿白,柳眉凤目,神态带着两分关切。郭令一时惊艳,点了点头示意无事。
肖如英见肖思齐也看过来,立刻就有些羞了,忙拉着肖稚鱼回屋。
两人刚才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因隔着有段距离,并未听清下面说些什么。
肖稚鱼笑道:“不看别的,遇事不慌,气定神闲,郭家兄长就很不错。”
肖如英刚才悄悄观察一回,心下也觉满意,笑笑未提。
姐妹两洗了把脸,重新换了身衣裳,仆从在门外请她们出去用饭。
客栈内堂有两个包间,已被郭令定了,屋内燃着香,桌上放着一盘酥饼与果脯。
肖如英与肖稚鱼刚坐下,郭令就叫人上茶。
没一会儿,小厮端着热茶进来,放下茶后他并未走,堆着笑躬身对郭令道:“公子,刚才丢的包袱被寻回来了。”
郭令露出意外的神色,道:“哦?在哪里?”
“请公子稍候。”
等小厮走后,郭令便将刚才偷盗之事说给肖如英姐妹知晓。肖如英讶然,“天还未黑,竟已有盗贼出没?”
郭令道:“淮南道上向来太平,少有匪盗,偶尔出现个小贼而已。”
肖思齐怕两个妹妹受惊,也出言安抚。
正说着话,小厮在外提醒一声,然后带着个人进来。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比小厮高了一个头,身板挺直,眉眼端正,双目有神,虽穿着身粗布衣裳,却自有一股舒朗开阔的气度。
“在下杨杲,见过诸位公子娘子。”
肖稚鱼刚才在饮茶,见这少年进来后,呼吸一瞬间都变得急促起来,手不自觉紧攥着茶碗。脑中浮现出立政殿前,杨杲身着甲胄大步走来的模样,转眼就成了城门下,他似笑非笑贴在她耳旁低语,“将你交与陛下,我心如刀割一般”。
这个两面三刀,反复无常的小人。
肖稚鱼闭了闭眼,悄悄吐了口气,才将胸口的窒闷散了去。众人皆看着杨杲,倒没人注意到她片刻的异常。
肖稚鱼放下茶碗,也看过去。眼前的杨杲可没有十年后的威风,面上虽镇定,但仍有几分少年稚嫩与局促,他外衣污脏,狼狈不堪,右手绑着布带,外层渗着血丝,左手则提着个包袱。
杨杲将包袱往前递来,仆从接了去,打开翻看,回头道:“正是这几样,没少。”
郭令颔首,目光在杨杲右手上遛了一下,道:“是你独自追回?”
杨杲道:“正是。”
郭令道:“你懂武艺?”
杨杲道:“练过几年腿脚。只是还练得不到家,虽追回了失物,却没能逮住盗贼,让他跑了。”
“已是极为不易,”郭令笑了笑,话锋一转道,“练武比识字更耗钱财,看你年纪,若从小练武,还需用药材打熬,才能幼练拳脚而不伤身。这可不是寻常人家开销得起的。”
杨杲脸上露出为难,似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才道:“先祖郡望弘农。”
众人皆想道,弘农杨氏。
肖稚鱼嘴角轻轻一撇,目光在杨杲磨破的衣袖上扫过,心道:真会扯名头糊弄人。
想两人曾经密谋反齐王之时,杨杲喝醉了酒,和她吐露过真言,“若非假借弘农杨氏之名,别人岂能高看我一眼,不过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
肖稚鱼当时怕他酒后记起此事心生芥蒂,便也跟着一起装醉,此后再也未曾提过此事。
她心下冷笑,原来这个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借弘农杨氏名头了。
郭令道:“原来也是士族之后。”说着使了个眼色,随从立刻拿个绸缎袋子来,塞到杨杲手里。郭令道:“你为我追回东西,这是酬谢你的。”
杨杲拿在手里便已感觉到其中沉甸甸的分量,他脸上并无惊喜,脸皮忽而有些涨红,朗声道:“方才是我牵马走得慢了,才让盗贼有机可趁,我追回失物乃是应当,不该受赏。”说着他将绸缎袋子双手奉回,摆在桌上。
这时他听见极轻的一声冷嗤,似有若无。
杨杲眼皮掀起,看到一位小娘子,瞧着尚年幼,乌发雪肤,五官精致,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眸正盯着他瞧。杨杲过往所见的人里,哪有这么标致的小娘子,不禁呆了一呆。只是她眼神有些异样,隐隐带着冷意,杨杲不敢多看,放下袋子后便退后到小厮身旁,沉默不言。
郭令道:“弘农杨氏出身,也难怪不将这些俗物放在心上。我看你受了伤,安平,去将带着的伤药分给他用。”
安平是郭令心腹随从,答应一声后站了出来,领着杨杲离去。客栈小厮见状,有心要说什么,却又不敢,看了桌上绸缎袋子一眼,也跟着走了。
肖稚鱼看出郭令对杨杲颇有赏识之意,心下大急。杨杲此人太会伪饰,刚才他言谈举止舒朗有礼,手上有伤,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追飞贼时受的,郭令不提,他也不曾主动表功,后来郭令用金银酬谢,他没接受,却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好一个急公好义,不贪钱财的落魄士族之后——肖稚鱼肯定这是他故意表现,博取郭令好感,或许还想得到一个投靠机会。
肖稚鱼心头冷笑,若是没遇着倒也算了,这么巧碰上,绝不能让他如意。
吃饭之时,她一直转着脑筋,连饭菜滋味都没尝出。等吃完饭,肖稚鱼漱口净手之后,忽然开口道:“郭家兄长,刚才那人衣袖都破了,怎么还不收银钱呢?”
郭令知肖稚鱼是家中最小的,受兄姐娇宠,他早视她为妻妹,当即笑着应道:“大概是他不爱钱财。”
肖稚鱼笑的一派天真淳朴,“不贪财,不失信,不自是,可为圣人了。”
肖思齐蹙眉,道:“幺娘。”
郭令微怔,肖稚鱼口中这三条可为圣人,听似在说理,但话里的意思,分明暗暗指杨杲表现出来的不是真实性情。
肖思齐道:“信达别理她,刚学会几句就要卖弄。”
肖稚鱼还要说什么,肖如英在桌下轻轻拉了她一下,肖稚鱼便闭上嘴,点到即止,言多必失。
郭令郎朗笑道:“我倒觉得幺娘说的在理。”
饭毕回到屋中,肖如英静静看着肖稚鱼。
“阿姐,”肖稚鱼软声唤她。
肖如英不为所动,道:“刚才那些话不该你说。”
这时敲门声传来,是肖思齐过来了,他进门时脸色微沉,往椅上一坐,道:“我们两家亲事已差不多要议定,但到底还不是一家,郭家郎君如何做事,还不需你来提点,幺娘,你逾矩了。”
肖稚鱼垂了头,极小声辩驳,“我也是怕他被蒙蔽。”
肖思齐哼了一声道:“他接手家族生意已有几年,游历各地,见识能比你少?你既看出郭令是有招揽之意,又何必多嘴去阻挠。刚才那杨杲,举止谈吐皆不凡,今日帮着寻回被偷之物,是义举,又是弘农杨氏之后,若郭令不施以援手,日后被其他士族知晓名声不好听,帮他一把又能如何,不过是在郭家安排个差事,太原郭家还怕多养个人?”
肖稚鱼暗道这就是杨杲狡猾可恨之处,他向来擅于揣摩人心。
“阿兄难道不觉得此人样样皆是恰到好处,他追盗贼受了伤,先卖了个好,又拒钱财赏赐,让郭家兄长欠他个人情,杨杲到底是不是弘农杨氏现在也难考证,自他出现,每一桩都像是设计好的,”肖稚鱼道,“对了,他将盗贼追到何处,又怎么受的伤,可以叫人去现场瞧一瞧,看他是不是说了假话,若盗贼与他是同一路的,这份心机就太过可怕。如何能让这样的人留在身边?”
肖思齐长叹一声,神色严肃道:“幺娘,刚才那些话出了这屋你不许再提。”
他看了她一眼,道:“叫旁人听了,只会觉得你心术不正,恶意度人。这本就是郭家的事,你又何必去趟这浑水。”
肖稚鱼见阿兄脸色铁青,只好点头。
肖思齐缓了缓脸色,道:“凡是家道中落,处境落魄之人,有难得的机缘都想要表现得好些,这是人之常情,你不能只学清醒看人,还要学会糊涂待人,懂吗?”
肖稚鱼知道肖思齐所说皆是良苦用心。可惜前世的事她不能透露,杨杲此人没那么简单。不管是跟着齐王,还是帮她,都是为自己谋权,他反复无常,从无忠诚可言。
他能白日与你互诉衷情,晚上却要将你逼上绝路,嘴上说有苦衷,行动却是再无情不过。
前世旧仇未消,今生竟然在他未发迹前就碰上——肖稚鱼可不想这样容易就放过他,话说到这个份上,明面上不能动,她还需要另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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