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心事

宁王府坐落在城东,此时要绕道去往西南方向的鸣玉坊又耽误了不少时间,待到车驾停在揽梅园外时已近子时。

揽梅园中众人都被裴敛臻突然驾临的举动搞得措手不及,才一眨眼的工夫,春雨便不知所踪,福喜只好猫着腰在屋外小声催促着孟知雨。

待福喜陪着孟知雨走向璧月院时还在打圆场:“春雨她也是一时意气,这会儿不知跑到哪去了,孟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她一般见识。”

孟知雨原有些神不附体,闻言轻声道:“你不用担心,她人就在前头。”

福喜下意识一抬眼,果真看见春雨快步远远走在前头,他心头一哽,当即再说不出话来。

待两人走进院中,就见原本正垂眼听着春雨说话的张和猛地抬起头来,旋即双目一亮,笑道:“孟姑娘来了。”

“张公公。”

张和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对方,却见孟知雨仍旧穿着一袭白色旧裙,一张脸冻得有些苍白,他一面替孟知雨打起帘子引她入内,一面拿眼风狠狠瞪了一眼福喜。

福喜莫名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脑袋,春雨的脸色却有些苍白。

孟知雨走进屋内,眼前倏而暗下来的光线让她视线里残留的光影一闪一闪地荡开层层涟漪,她闭了闭眼,旋即睁开,这才慢慢看清这间屋子纵横宽敞,只在房间的最深处点着一盏微弱的案灯。

她循着光走了进来。

裴敛臻单手支颐坐在小几旁,他似在小憩,素来凌厉的凤眼轻阖时只留下两尾轻挑上扬的弧度,睫羽在眼底投下一片幽沉暗影,昏昧的光线给这张冷峻的面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只有在这种隐秘安静的时刻,他的五官才会流露出一种摄人心魂的熟悉与柔软,孟知雨停在原地,忽而明白小山词里写到的犹恐二字是何滋味。

她出神地望着眼前的人,连呼吸都跟着放得轻柔绵长,像是生怕惊扰到何人的梦境,眼前却渐渐氤氲出一层薄薄的水光。

裴敛臻睁开眼时又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他下意识地眯着眼打量对方,这已经不是他头一回发现孟知雨会这样悄悄看着自己了。

两人初次相逢之时,他就是被这样的眼神蛊惑到平生头一回主动带走一名陌生的女子,直到试探和查证过对方的出身来历没有问题后,他才准允此女接近自己的身边。

回京以后,他先是忙得脚不沾地,紧接着又生了一场大病,若非今夜忽而被提醒,他竟是全然忘了这揽梅园中还住着一位从江南带回来的替身。

他自然是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更不会相信短短几个月内对方的眼底就能这般真切地流露出迷离惑人的情意。

“孟姑娘。”

听得这道声音,孟知雨仿佛大梦初醒。

她眨了眨眼,行礼道:“见过殿下。”

裴敛臻“嗯”了一声,问道:“不知孟姑娘可有兴趣手谈几局?”

孟知雨诧异地看他一眼,旋即点了点头。

裴敛臻抬手示意她落座,一边唤道:“张和。”

张和原本就竖着耳朵候在门外,闻言立马笑眯眯地大步迈了进来,听得殿下吩咐,他极力压下心头古怪的想法,手脚麻利地替二人布置好弈棋的用具。

此时屋内也被暖盆烘得逐渐升温,待退出门外时,张和已然热得冒出一身热汗,福喜急忙给他递来一块软帕:“大人快擦擦汗,千万小心别被冷风扑了。”

张和自然知晓这冬夜冷热交替的厉害,回京的翌日,他便陪着殿下前往灵台寺求见皇后娘娘。

不料皇后却遣宫人以积雪难行为由将殿下拦在了山脚,任由殿下孤零零地在山下站了四个时辰亦丝毫不为所动。

回到王府后,殿下当晚便染上一场严重的风寒,直到这两日才逐渐康复。

思及此处,张和心头一声轻叹,听得屋内安静得只有偶尔响起的落子动静,他这才抽出心神问起福喜和春雨听风院的近况。

一局过半,裴敛臻便已察觉出孟知雨今夜心绪颇为不宁,两人先前曾在江州对弈了大半个月,彼此交手次数少说也有上百局,若非今夜他自己也有心事,两人甫一交手他便能察觉出对方的异样。

裴敛臻对孟知雨的心不在焉有些不满,面上却是不显,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随意问起:“孟姑娘有心事?”

孟知雨听出裴敛臻语气里的不耐,立时敛了敛心神,坦然承认道:“抱歉。”

裴敛臻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她落子时浮现出柔美线条的腕骨,眼底的暗意比夜色更浓。

等到两人的棋势再度针锋相对起来,裴敛臻心头却蓦地腾起另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燥意。

他猛地灌下一口热茶,反倒浇得心头更是火起,一时间便想将张和揪进来骂一顿,问他为什么要将屋内烧得如此闷热。

眼见裴敛臻迟迟不曾落子,孟知雨下意识地抬眼,正好瞥见对方修长的手指不耐地拂过领口,面色也憋得有些通红,一时有些疑惑:“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裴敛臻冷冷睇她一眼:“下你的棋便是。”

孟知雨不知自己哪里惹得他动了怒,只好垂下双眼,眼观鼻鼻观心地专注在棋枰上。

悠长的更鼓声远远传来,除夕夜就这么在黑白棋子交错间悄然过去了。

两人都没想到今年的守岁会是与对方一同度过,一时间都有些心事重重。

下得三局,眼看寅时过半,张和在屋外小声地提醒道:“殿下,时辰差不多了。”

今日乃是建平二十二年的正旦,建平帝会御临皇极殿接受百官朝贺,他作为皇子自然不可缺席。

正好这一局刚好结束,孟知雨见对方准备离开,连忙跟着起身相送,不想站起来后忽觉眼前一阵阵地发晕,腿一软又直直跌坐回榻上。

裴敛臻这才注意到她红得有些不正常的面颊和恍惚迷离的眼神,下意识地用手背触了触她的额头。

孰料两人皆是一震,裴敛臻被对方滚烫的额温一惊,孟知雨则是下意识地在对方冰凉的手背上舒服地蹭了蹭。

“你在发烧你不知道?”裴敛臻被烫着似的收回了手,不自在地道。

孟知雨面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底也被烧出通红的血丝,听见他发问,她迷迷糊糊地望了过来,唇齿嗫嚅着什么,却叫人听不分明。

裴敛臻想到对方生着病还陪着自己熬了半宿,登时蹙紧眉头:“张和。”

张和闻声而至,一进来便顺着裴敛臻的视线看向孟知雨,惊道:“哎哟孟姑娘这是怎么了?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别废话,去找个大夫来给她看看。”

张和一面答应着一面急忙派出人手去请大夫,又叫来春雨和仆妇一道先将孟知雨送回听风院。

等大夫上门开出药方,孟知雨喝过药后便捂得严严实实地睡了一觉。

孟知雨再醒来时已是下午。

门闩一动,却是平日负责厨下的那名仆妇走了进来。

昨夜这场高烧来得突然,她喝完药睡过一觉体内的寒气就散得差不多了,待用过饭后,孟知雨自觉精神已然恢复大半。

福喜和春雨不知所踪,孟知雨此刻却也无心关注旁人,她心头惦记着昨日画上的污渍还未清理,便强撑着病体抱着画来到书房。

她对这种清污的工作并不陌生,一手握着一把小小的硬毛刷,另一手捏着一块软巾,专心致志一点一点地将污渍慢慢清理干净。

等她停下手时,忽听耳旁传来一道男子的嗓音:“这是寒山客的真迹?”

作者有话要说:晏几道,号小山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