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少君明察慕槿通北案,勿让霍家尸骨未寒,心先冷!!”
“霍家四十年来为西岭殚精竭虑,派出死士力量,才查出慕槿为那出卖西岭之叛徒!证据确凿,望少君从严发落!”
少时。
寒城高地,定寒殿,伫立最高处。
宫殿内,罗主事跪在中央,森冷的光芒和影如地狱的犬牙般落到他头顶,他里衣湿了一片。
他是霍家的旧部,这数十年来追随霍家,对霍家西子霍婪唯命是从。
谁知,今早事发,引爆西岭——
今晨,旧族按例晨出,却乍见那离毕广场上放了数十具横棺。细看,横竖霍家人几十口人,都丢了命地躺在那里。饶是旧族于风浪里翻惯了跟斗,也是被这个场景骇得魂飞魄散。
卫军来了,府兵来了,惊骇的老百姓被赶走,只敢在外围张望。罗主事得到消息时,正在吃他那放在髹漆木盒中的昂贵赤果,却也顿时吓得人仰马翻、屁滚尿流。
他先是为那么多人倏然丢了命害怕。但后来,知晓并非定寒殿发难后,他又感觉峰回路转,害怕之余又多了新的担忧。
——霍家是他主家,如今突然以这般诡异之势倒台,他怎么办?
要知道,霍家那些糟污事,他几乎都有参与。其中最大一桩,就是勾结北蛮一事,好在昨日霍家钉在了那无权无势的慕槿头上。
作为活下来的知情者,罗主事知他必须推动定案,否则,一旦翻案,他……
“从严发落?”
“是,有信笺为证,都为讯鸟所所截!慕槿传讯北境,害您和数位将士受伤,望您严惩!” 罗主事高举双臂,尖声尖气地道。那是他常年拍马溜须养成的口气,但在庄严的定寒殿却略显滑稽。
他托起的一叠信笺,正是昨日霍烟拿出的慕槿“通敌”的罪证。
但殿内一片沉寂,却又让罗主事的汗水扑扑扑地向下淌。
只见两座多臂神像相对,金光灼灼,高大的人影却藏在高座前的黑雾下,让人看不明晰,只觉遍体发寒。
却听那高殿之上,传来一惫懒男声:
“……罗主事,此次归寒城,我于途中听闻些许趣事。你解解惑罢。”
罗主事:“少、少君……您请问。”
一声怒号,黄泉狼从殿上冲到罗主事跟前,血盆大口和漫天血腥气再度骇得罗主事头晕眼花。
罗主事再定睛一看,却见狼拖来的是两封信笺。
“少君,这……”
“罗主事请看。”
陈旧的封皮让罗主事心生不祥。但仔细翻开一看,罗主事却是脸色大变,真的呈现出什么叫做惊恐万状、栗栗危惧。
只见宛陵霄送来的一封信笺,来自暗部属卫,上面仔细写明了霍家以霍婪为首,如何收取北境将士贿赂,试图在北境小村落为蛮族放出一条口,帮对方获得军功;
而另一封,却是禀明了他罗主事如何教授霍婪谎报军人数目,拿巨额空饷,随后花天酒地。
殿上只有手敲巨剑的清脆声响。
但此声在罗主事耳中,却巨如钟磬。
一切尽在不言中。
“少君,冤、冤枉……”
罗主事话刚出口,鱼泡眼却是猛然一瞪,身子化为黄沙,如泥鳅一般悄然消失。
这正是西岭功法。
他已知杀意,只想全力逃走。
然而,不过一瞬,他臃肿的身子却倏然顿住了。
……黄沙拍地,一道阴影已退回了定寒殿上方。
但罗主事睁大双眼,因为他根本没看到任何过程。
然而,他的身体上,已血流如注。
七七四十九道伤口,穿透了他的奇经八脉。
而诡异的是,是那伤口和血流。
血呈乌红,竟已凝结。
部分伤处流脓,炎臭熏天……竟似乎存在已久。
“嗬嗬……”罗主事瞪眼,只觉生命已被提前抽走,却是难以置信地看向上方。
他素有听闻关于这位少君进入西岭时,便带着某南地的诡谲功法而来,那与时空有关,是可以搅动天道的逆天法,却从未料想会亲眼所见和亲身见识。
此时,他才意识到传闻中的可怕并非虚传!
“这是……献……献……长……”
殿上的人却是一声冷笑。
乌黑的浓烈之影掠过罗主事,这才把那散落殿前的“罪证”信笺拿起,送回了殿上。
漫长的寂静中,沙哑声起。
“罗主事,这将人法印仿至信笺上的事,如今在寒城的确难做,但不是不能做。”
“万金散、琉璃石……此偏僻法门,我方入西岭时,便误打误撞得过。”
罗主事瞪眼,只有喉咙能发出嘶哑的碎影。
“此计的确毒辣,但你们尚欠火候。”
罗主事却已倒下了。
倒下前,他直直地伸出手,似乎试图在生命的最后一息,探清那殿上虚妄,但失败了。
他的头落在一片血污中,死不瞑目。
“少君,罗主事死了。”
“唔。”
“少君,那接下来……”一位身穿黑甲的卫军入殿,单膝跪地,尊听教令。
殿上人却静默几息。
“慕槿人在何处?”
卫军当即惶恐:“慕、慕姑娘?她当下被关押在囚诫所。”
见殿上罗主事惨死,卫军当下不由战战兢兢地揣度上方人之意,“还请少君惩罚属下失职!只因属下之前听霍家训话,误解了慕姑娘真有异心!”
“属下这就立刻命人放了慕姑娘,并好生宽慰,不让慕姑娘再受这般冤屈之苦!”
殿上人却冷声道:“不,谁让你放?直接把她从囚诫所押过来。”
......
“少君回来了么?他现下如何?伤可全好?”
“慕姑娘,小的可不清楚,少君只说了送你过来……别乱动,慕姑娘,你如果摔了的话,我们可没法对少君交代了。”
雪山的雪阶上,慕槿正被押送,而她的样子好不狼狈。
她依旧被锁灵绳绑着,双手被捆在腰后,眼睛上也布下了一层白雾。这是西岭对付犯人用的法诀之一,可以干扰人的感官,令人不可视物。
她脸色煞白,被从卫推着朝前走,仅能隐约能听到不远不近的议论声。
“那是谁?是慕槿吗?”
“是她。怎么她如此狼狈?她不是少君的情人吗?少君难道不怜惜?”
“怜惜什么,你这几月难道不在西岭么?先不说她身上还背着背叛西岭的罪名,就说从前,她刚来西岭时,也是这么被押过来和押出去的……她和少君的事,就是谜啊。”
“唔……我看,这位慕槿今日不会好过。少君一向铁面无私,此次事发,自然是要亲自审她。”
正午时分,烈阳攀上天幕,照射着群殿的雪顶。
慕槿走着,头顶渗出薄汗,朱红的唇已不见血色。
这一切119号都看在眼里。
119号不由咬牙……这个宛陵霄,又来折腾人!
【十号,别晕晕乎乎了,你马上就要见宛陵霄了。】她已匿在慕槿识海中,只有慕槿能听到她的声音。
【在他面前,打起最大程度的警惕和精神,别再被套话了!】
慕槿小脸发白,却道:【好。】
【记住我之前说的事了吗?】
【知道,我作为一个被囚禁的人,不知道霍家人死了,也并未察觉到他为什么提前回来。】
【嗯……总之,我如果从他那里知道霍家人死了,得吃惊。不能让他看出破绽。】
119号缓缓点头。慕槿虽然经验不足,但听话。
不过,她依旧不放心。
因为……
在过去,几乎她们每次面对宛陵霄,都讨不了任何好。
慕槿几乎见一次宛陵霄,就被套一次话。
如果不是有她119号稳住,一切都快功亏一篑了。
“到了。”提着慕槿的从卫站住脚步。
森寒的空气迎面而来。慕槿到定寒殿了。
她被推进去,只觉氛围瞬间变得窒固,像是有巨大的网和威压扑面压来。
宛陵霄在的地方,大多都有这种感觉。
慕槿的后背肉眼可见地僵硬。
一道慵懒的声音响起:“给慕槿赐座。之后,除她,其余人退下。”
慕槿躯体似更僵硬了。
之后,她被按着坐下。
她坐在交椅上,虽然狼狈,但纤弱的身子挺直,露出了优美的曲线。
一片交错光影中,她白雾蒙眼,双手被缚,雪白的脸上透着红。
恰如神女落难,处处透着易碎感。
“睁眼。”那声音陡然变近了。
慕槿眼前的雾被除去了。
她抬头,看见了宛陵霄。
他本黑影缭绕,但她目光触及他的瞬间,他身上的黑雾也消失了。
宛陵霄今日第一次露出了他的形容。
只见他八尺昂藏,仪容俊绝,一眼望去,如同一轮南方的冷月。
他有瘦削的脸,高颧骨,一双墨瞳隐隐呈现暮山紫,这和他当年重铸金丹未用正道的方法有关。
此时望着她,目光如鹰一般锐利,让人望而生畏。
而寒风自天窗拂来,他却未动分毫。风只吹动了他肩膀上的狼裘,其上狼头有三只猩红的眼,那是他在西岭大猎中的战利品。银质扣带套在他的艾褐辫线袍上,稳固地扣着巨剑“闲邪”。
宛陵霄目光幽沉: “慕槿,笪霖村的慕姑娘,我的‘情人’,又到我们的对谈之日了,期待么?”
……
“慕槿,芳龄几何?”
“双十。”
“南域笪霖村,我们相遇的蛇窟十里,是你的家乡。”
“是。”
“说说你的家乡。”
“笪霖村,那在南域的最北部,是南域最寒冷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有一种叫思霖的花朵开放。我小时候,爹娘最喜欢带我去后山看思霖花,但一场瘟疫后,爹娘都死了。我靠采思霖花谋生。钱不够,我就去帮村郊陆婶做工,村里人都很好。”
“花怎么卖?”
“三钱一束。”
“今日,霍家人与我说你背叛西岭,我已得铁证,你有什么要申辩的吗?”
119:“他要来了,小心!”
大殿中,宛陵霄脱去三眼狼狼裘,仅着辫线袍。自来到了西岭,他就放弃了故乡南域文雅的装束。他颀长的身量在地上拖出影,手臂曲线刚健有力。
但宛陵霄凝视慕槿,眉眼冷淡,却不像对情人,反倒像对囚犯。
这是他们惯例的场景,每二旬,就会来一次。
119号每到这个时候就抓狂。
她深知宛陵霄并不信任慕槿。在过去,慕槿因为经验不足已经露出破绽。但他们不能放弃,她必须得帮慕槿打起精神。
“快,快喊冤!”
慕槿闭眼,又睁开,目光畏惧和伤心并存:“少君冤枉!我知少君从未放弃对我的怀疑,但我绝未做过勾结北蛮之事。当年瘟疫,便是北蛮驱使的疫婆散布,我怎可能去联系北蛮?”
宛陵霄依旧冷冷淡淡地看着慕槿:“哦?”
慕槿咬唇:“我不知霍家是用什么方法把我的魂印印在信笺上,但必定是伪造!”
宛陵霄冷笑道:“慕槿,本君也想相信你,但你可知法印无法伪造,如今算是铁证如山。”
慕槿:“少君,这不可能......”
“我劝你交代比较好。”宛陵霄又漫不经心地道,“霍家的幸存者什么都告诉我了,你难道还要我在这个时候,亲自把你提去葬礼对峙么?”
慕槿听到“霍家幸存者”时,神情未变,眼眶依然红,绑在腰后的手几不可察地凝固了。
【他在诈你!】119号忙提醒她。
【他根本不是在问你是否背叛,是在试探你知不知道霍家之死,快作出吃惊和困惑的模样!对,就是你在我这里听说霍家人死的反应,重复,快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