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城墙上遥望长安城外,一派忙碌景象。
地上仓促地以木桩麻绳分割成几个区,流民们挨个登记后,便手握签筹,顺次坐下休憩。一旁的棚子里散发出阵阵粥香。
在此登记编队完毕后,流民们会被带去十几里外的折翎关修筑工事,那边的工地已经有了个大略的模样了。
舒宜微微垂头,看得出了神。
一旁的二皇子久听不到她出声,忍不住碰了碰她胳膊:“表姐,事情总算是结束了吧?”
“是啊,”舒宜笑道,“每天凭着劳动有饭吃,明年就能一道回家乡,对他们来说,再好也没有了。”
方伯晏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群,若有所思:“那就好,我还以为是又有什么意外,母后派我来盯着呢。”
“并不是为了这,”舒宜克制住拍拍他脑袋的冲动,正色道:“叫你实地来看看情况,是让你知道,这些流民和你我一样,都是一只鼻子两只眼,两条胳膊两条腿,也是活生生的人。”
“别笑,”舒宜语气平缓,“亲眼看了,你才知道,奏折上一笔‘一万余人’,四个字不过指甲盖大,但这万余人在现实中,这么大片地方都坐不下,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别人的儿女,是别人的父母,都有骨肉至亲,都是人。上位者一个举动,随之受苦或受益的也是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
方伯晏果然安静了,不同于之前,是一种居高临下,但又有了全新视角的沉思。
“郡主说的是。”
舒宜闻声转头,是闻岱。
刚才那句话仿佛令他耳目一新似的,仍反复在口中咀嚼。闻岱对舒宜的表情也添了一丝郑重。
舒宜赧然侧身,闻岱仍拱手一拜。
舒宜随口同闻岱寒暄:“这两日闻将军在府中歇息得可好?难得的休息时光,可不要浪费。”
闻岱一笑:“平日少有时间在家,犬子年幼好动,我也是好久没陪他了。这几日都耗在他身上。”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闻岱被皇帝金口玉言命令在家思过一旬,暂时没有公务。换作别人也许会觉得丢脸,难得他心平气和,既不焦躁,也不抱怨。
舒宜便也一笑,一行三人继续在城楼上,静默地看着城外忙忙碌碌。
方伯晏是个闲不住嘴的:“师父,他们现在算是有去处了吧?”
“他们在折翎关,应当能吃饱饭,能有片瓦容身,和逃荒的日子比肯定是好事,”闻岱笑了笑,“只是他们故乡的田垄,这一年收成算是毁了,待到回乡后,也不知要花多少功夫才能把房屋修好,把掺了砂石的田耕开。”
方伯晏还从未想过这一茬,沉默了,舒宜立在他身旁,也若有所思。
闻岱摇摇头,又一笑:“看事情得往好处想,他们现在已经比逃荒的日子好了,只要肯干,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是我着相了。”
这洒脱一笑,才让人想起,他也是个未满三十岁的年青人。
方伯晏生长在宫中,从未在书本之外真正了解过百姓的日子,缠着闻岱问:“他们还要做什么呢?真的会越来越好吗?”
“自然,”闻岱很有耐心,一一解释了耕地种田的一些细节,又道,“只要官府不扰民,突厥不入侵,百姓都是有韧性的,自己慢慢总能把日子过好。”
“那就是我们的责任了。”方伯晏很有自觉,仰头去看闻岱。
“对,”闻岱欣慰地和方伯晏对了下拳,“臣等守土,殿下安民,对百姓来说,就是好日子了。”
舒宜笑着道:“一定能的。”
方伯晏拽着闻岱的袖子,为他们构想出的蓝图傻笑起来。
“今年边境怕又要不安宁了,”闻岱却没有他们的乐观,他道,“去岁,就有斥候探到突厥异动,他们内部有变,头领先是抢了猃狁的草场,又同柔然贸易,所求似乎是盐铁之物。他们不产铁,因此暗暗搜罗兵器,必然所图甚大。”
“流民们现下在修关隘的防御工事了,再等两个月,寻机再向陛下建言出兵,可以吗?”舒宜问。
闻岱唇角微陷,露出一个淡笑:“如今修关隘是好事,但已失了出兵先机。”
见舒宜和方伯晏都不解,他耐心解释:“但凡突厥南侵,都是秋冬南下;而我大桓要反攻,则是春季最好。盖因夏季水草丰美,突厥的马都吃的膘肥体壮,秋季草衰无粮食,又逢我们农家秋收,他们便南下。而过了北方萧瑟的冬天,突厥往往人饥马瘦,春天时北漠戈壁不那么寒冷,我们的士兵也能适应,此时出兵,才能挫其锐气。如今已是六月,看圣人如今的情况,两个月内怕是不会允许我们出兵,只盼到八月能许我、或是别的将军练一练兵,不然怕是要措手不及。”
事态焦灼,他语气依旧平稳。舒宜看了他一眼,闻岱就像根定海神针,不管多糟的局面,只要有他在,似乎就莫名能给人安心的感觉。
方伯晏微张着嘴:“这样大的事,父皇不知道吗?”
“这规律也不难,只是非在边关常驻者不能发现,朝中诸君也许不知。我和边关将军们都给陛下上过本,不过有的留中不发,有的越级言事,都没引起重视。”
舒宜以往只模糊听越国公提过,突厥南下以秋季为多,但那么多将领,都没能留心注意过这其中的规律,还是第一次听到清晰明了的解释。
她拧起眉心:“多谢闻将军提醒,我回去便告知父亲,大家一起想想办法,下月趁万寿节再上折子,也许能有转机呢。”
闻岱点点头,望着西北方向。
他的目光悠远,似乎能穿透山川,看到很远很远的戈壁草场,万里边疆。
快到方伯晏回宫的时辰了,一边下城楼,两个人一边同方伯晏慢慢说起骑射的一些要诀。
方伯晏挺着胸膛:“等我长大了,要开十石弓!”
舒宜心念一转,问闻岱:“闻将军最高能开几石弓?”
“最高能开十二石,不过我一般用十石的。”闻岱拉了一把快跳下台阶的方伯晏,答道。
“那八石是什么水平?我要找个能开八石弓的人,好找吗?”
“能开六石弓就已能算臂力过人,我军中遴选亲卫,皆以六石为标准,更有优者,能开八石、十石,不过几十人耳,”虽不解其意,闻岱仍答道,“郡主要找护卫?我可于军中寻几个可靠的来,不过也不能只看臂力,还要考较武艺、品性。”
“不,”舒宜哭笑不得,摇摇头,“我不是要找护卫,我只是要找个人,据说曾入过行伍,可开八石弓,要是能开八石弓的人少,说不定就好找了。”
闻岱停下脚步:“郡主不妨说来,我替郡主留意。”
舒宜当下把裴家兄妹寻父亲的事一五一十讲了,末了说:“据说他们父亲叫裴重山,如今约莫四十,河东人氏,十余年前投笔从戎,自低位做起,能开八石弓。只是年岁太久,军队有移防改编,档案都渐渐湮没了,今日见到闻将军便想着问问。”
方伯晏早已听得入神:“真是英勇男儿,国之脊梁!师父,你可要帮着好生寻访一下,咱们得帮帮他们。”
“那是自然。”舒宜揉了下他的头,被方伯晏跳着脚甩开。
闻岱显得若有所思:“姓裴?我回去核对一下,便给你答复。”
“问问罢了,找不到也无妨,闻将军公务要紧。”舒宜忙摆手称谢。
“这等为国为民的志士,帮助他们也是要紧事,况且……”闻岱没说下去,只是向舒宜要了裴家兄妹现今的住址,又问了些细节,便匆匆回府翻档案去了。
满长安皆是一派安宁,只除了会昌伯府鸡飞狗跳。
被降为会昌伯,老夫人气急攻心,当时就又倒下了。韦秉礼一面侍疾,一面要安抚惊惶不安的家人奴婢,还要安排整府里的大小事务,脸颊登时瘦削起来。
更兼会昌伯府本就没什么家底,又没了常常填补的舒宜,只得拆东墙补西墙。焦头烂额之下,韦秉礼的脾气更差了。
其实他本可以将家务交给白菡萏,但自从收到降爵的圣旨,韦秉礼看白菡萏的眼神不觉便带上三分防备。
“郎君辛苦了,快来喝碗热汤,歇息片刻。”白菡萏亲手捧着托盘,被小厮拦在了书房外也不恼,依旧体贴温存。
伏案的韦秉礼抬起头,犹豫片刻,吩咐道:“让白姑娘进来吧。”
小厮要接过汤碗,却被白菡萏闪过,她坚持亲手将冒着热气的汤稳稳放在黄花梨木书桌上。
韦秉礼不禁放缓了语气:“什么都要亲自来,累着怎么办?”
“为郎君分忧,妾不累。”白菡萏柔顺地垂下头,见韦秉礼一挥手,一旁便有人上来舀了一勺汤先尝,又有人将她带来的筷子换成银筷子,心内冷笑。
这男人真是多疑,前脚屁滚尿流接完训斥的圣旨,后脚面色铁青地给了她一耳光,直问她做何居心。
白菡萏寓居在韦府,和韦秉礼的关系本就不清不楚,挨了这一巴掌,身份更加尴尬。原本韦秉礼拖着,是想拖得老夫人松了口,给白菡萏一个正头娘子的身份;这会韦秉礼拖着,保不齐就把白菡萏拖得没名没份。
白菡萏心内暗恨,但事已至此,只作不知韦秉礼竖起的防备,这几日愈加小意殷勤,盼着早点把韦秉礼再哄回手掌心。
韦秉礼眯起眼,审视着眼前的女子,这几日,他经常露出这样的眼神。
白菡萏浅浅一笑:“郎君,怎么了?”
“这些天,也是委屈你了。”
白菡萏刚要配合地作出泫然欲泣状,韦秉礼突然话锋一转:“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的诗和你的想法,是怎么惹怒了圣人?”
无需矫饰,白菡萏脸上浮现出真实的委屈和不忿:“妾怎么知道?难道妾是刻意要陷害郎君吗?况且上奏折之前,郎君也几经考虑,最后同意了呀!”
“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韦秉礼敷衍道。他压下心中的怀疑,随口哄了身边女人几句,就想把这一茬带过去。
白菡萏偎在韦秉礼身边,不再出声。
书中大大小小的人物和故事脉络,谁能比她更了解?是她太过轻忽,才将自己置于如今的尴尬境地。白菡萏纤长的指甲深深刺入手心,这次教训,她记住了,但不认,下次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转瞬,她就又扬起一张清纯如水莲花的笑脸,叫人丝毫看不出心底的图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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