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溪白抬头看去,那人身着一件月华白的直裰,头戴玉冠,气质出尘。
棠溪白一眼就肯定此人身份甚高,于是正色道:“鄙人见青书院山长棠溪白,敢问公子有何贵干?”
那人笑了笑,如同松枝上化开的积雪,皑皑灼眼。
“鄙人路过扶梨县,恰遇山匪劫道,顺手救下了棠姑娘。”
棠溪白浑身一僵:“山匪?”
裴时清道:“山长不必担心,山匪已经被我的护卫解决。”
他微微侧脸,看向马车内:“棠小姐并无大碍,只是受惊昏迷。”
棠溪白目光敏锐,察觉到他左臂的位置隐隐有血渗出来。
于是立刻开口问:“公子可是受伤了?”
裴时清道:“山长不必挂怀,小伤而已。”
然而他话音刚落,身形却晃了晃。
旁边的护卫连忙来扶:“公子!”
他神情焦急,对棠溪白说:“我们公子换过衣裳,恐怕是失血过多!棠山长可否替我们找个大夫?”
棠溪白立刻吩咐人:“快去把陈大夫请到见青书院!”
见青书院闹腾到后半夜,才渐渐安静下来。
棠梨正是这个时候悠悠转醒的。
青骊一直守在她身旁,眼睛都熬红了,见棠梨终于醒了过来,险些哭出声:“棠儿!你终于醒了!”
棠梨迷茫了片刻,才一把抱住青骊,后怕道:“姑姑,秋月大虎他们呢?”
青骊轻轻抚摸着她的背,“没事没事,大虎受了点伤,在偏房养着呢。”
棠梨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停顿片刻,忽然又问:“救我的那个公子呢?”
青骊说起这个,才拍了拍胸口后怕道:“所幸你们遇到了那位公子!山匪凶悍,连那公子都受了伤……”
棠梨神情一凝:“他受伤了?”
“伤在左臂,现在约莫已经歇下了,听说是失血过多……”
棠梨猛地掀开被子,“姑姑,他在哪,我要去看看他。”
“在东厢房,他没有生命危险,估计已经歇下了,棠儿你明日再去……”
棠梨却已经披上衣裳出了门。
她分明记得自己昏迷前,裴时清还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就受伤了?
她心里惴惴不安。
裴时清身边应当有武功高强的暗卫,上一次实在是事出意外,这一次区区山匪怎么会伤得了他?
厢房,息邪守在外间,正阖目养神,忽然听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传来。
他睁开眼,透过窗棂看见一道娇小的身影逐渐靠近。
是棠姑娘。
她似乎看到这边灯已经熄了,张望了一会儿,就要转身回去。
身后忽然传来窸窣声,息邪回头惊讶道:“公子怎么起来了?”
裴时清披着一件月华色披风,长发松松束起,“可是棠姑娘来了?”
息邪犹豫了下,说:“刚刚来看了一眼。”
裴时清点头,推门而出。
棠梨刚走了两步,听到身后门响,回过头去。
那人披了一件披风,站在溶溶月色下,或许是因为受了伤,脸色有些苍白。
他冲她一笑,嗓音清冷:“棠姑娘。”
棠梨不知不觉中放低了声音:“裴先生怎么起来了?”
裴时清道:“本也不大睡得着,听到棠姑娘来了,便起来看看。”
“是我打扰你歇息了。”
裴时清笑起来:“何谈打扰,棠姑娘身体可好些了?”
“没什么大碍,倒是先生……”她的目光落到裴时清身上,“听说先生受了伤?”
裴时清受伤的左臂已经止了血,此时被宽袍大袖一遮,倒是看不出什么异常。
“一点小伤而已,不必挂怀。”
棠梨看他脸色不好,便知道他只是在宽慰自己而已。
犹豫片刻,她还是开口问:“先生怎么会受了伤?”
裴时清轻描淡写道:“为流矢所伤。”
棠梨瞬间意识到对方不愿多谈。
自己这问题算是有些越界了,未来的首辅,自然有他的秘密。
裴时清敏锐察觉到她瞬间收敛的情绪,像是原本想要朝着主人探爪的猫,又小心翼翼缩回去。
他垂眸片刻,忽然开口:“裴某此次实则受命前来查案,路遇埋伏,故此受伤。”
棠梨一懵,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忽然朝她正式行了一礼:“翰林院侍读学士裴时清,见过棠姑娘。”
棠梨脑子里嗡地一声,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面对他。
上一世,她是在自己和陆辰远的婚礼上,才得知他的真实身份的。
彼时满堂华彩,他被众人簇拥着,一袭白衣胜雪,冷淡着眉眼冲她遥遥举杯:“祝探花郎夫妻琴瑟百年。”
她知他在京为官,却不知他是什么身份。
人多眼杂,她只能冲他微微一笑。
他饮尽一杯酒,没有再多停留,转身离去。
众人议论纷纷间,陆辰远忽然低头问她:“棠棠何时认识的太子太师大人?”
她才知道,原来这位裴大人,只用一年,就从翰林侍读成了被陛下钦点的太子太师。
前一世自他们认识起,裴时清从未在她面前提过自己的真实身份。
而如今为什么这么早……他便向自己坦白了身份?
朗月高悬,夜半的风似乎也是温柔的,拂动月光,也拂动少女鬓角的碎发。
那双微挑的眼此刻瞪得圆圆,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小鹿。
裴时清眼眸里掺杂了些笑意,又说:“此前事出有因,故而瞒下了自己的身份,望棠姑娘多见谅。”
棠梨这才反应过来。
方才的反应竟误打误撞让他以为自己是被他的身份唬到了。
还好没有露出破绽!
她心跳如擂,垂下眼错开他的视线,又抬起头来说:“裴先生……原来就是两年前那位名动天下的三元及第状元郎?”
“裴某不才,原来棠姑娘也有所耳闻。”
该做什么?对,该好好吹捧他!
于是棠梨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裴先生可是开朝以来第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诶了一声,忽然有些羞恼道:“是我愚钝了,裴先生此前还提醒过棋圣陶知禾陶大人是您的师父……”
“状元郎拜在陶大人门下的事儿,我之前也是听闻过的,怪我没有认出您……”
裴时清却道:“我们师门壮大,你也只是听闻,没把这些事情联想起来,实属正常。”
“说来是我隐瞒在先,此次机缘巧合回到滕州,本该早些登门向棠姑娘道谢。”
棠梨就更懵了。
前世根本没这茬的!她根本不知道裴时清后来还回过滕州。
只知道裴时清从扶梨县回去不久之后,皇后长兄宣武大将军与滕州刺史勾结一事败露。
皇帝大怒,革了周胥的职,也就是从这件事开始,周家颓势渐显。
她看着眼前原本该一年后才见得到的人,愈发觉得不真实。
就在她神游天外之际,忽然听见对方淡声开口道:“裴某此次奉陛下命令前往滕州查案,路遇埋伏,得棠姑娘相救,故此登门拜访。”
棠梨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抬起头来。
他的意思是……
微微起了些风,裴时清抬起右手轻压住肩上的披风,笑容淡淡看着她。
棠梨的后背却忽然被冷汗湿透。
他要把上一次两人见面的事情彻底抹掉,此时是在拐弯抹角告诉她呢!
也对,上一次没把她杀人灭口已算大幸,裴时清又怎么可能把这事放在明面上来说?
裴时清眼睛的形状生得极为优美,像是上乘的丹青手用狼毫细细勾勒而成,天生藏着一点风流。
只是那双眼睛虽然在笑,却依然噙着三分冷。
电光石火间,棠梨已经想清楚了自己该怎么应对。
于是她也含笑看向他:“先生不必如此客气,不过是随口提醒了一句路上有埋伏而已,还累得先生受伤。”
言下之意便是一个月前,他们从没有在扶梨县见过。
今日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裴时清双眸里的冷意忽然化开,像是被晕开的水墨。
他注视着她,轻笑出声。